里屋连通着阅门旁边的西厅,房门在屋子的东墙;秦亮等人坐的椅子,便正对着门。
这里的房梁、窗户、陈设多是简洁的直线条,也没有彩色的漆画雕琢;今日房间里不甚明亮,倒更显得环境更为古朴。颜色比较鲜艳的东西,大概就是背后的那道屏风,上面蒙着一层绫布,绣着仙鹤、云朵、莲花。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令君的容貌。她虽然只穿了一身青色的深衣,没有假发结和华丽的首饰,但那张秀美中带着清纯的脸、稍抹妆容修饰便颜色分明。乌黑的秀发、玉白的肌肤,明眸皓齿,朱唇娇艳,在这古朴的环境中尤为生动。
秦亮与陈安等人议事的时候,她已跪坐到北侧的几筵间了,秦亮在言谈之间、不时仍会侧目看一眼。阳光并不明媚的天气里,他此时的心境、依旧豁然舒畅。
令君确实太信任他了,才会劝他为郭太后封后;秦亮则提出、封郭太后为北宫皇后,仍在令君之下。因为照样有皇后礼制,郭太后到时候也必定很高兴。
郭太后应该早就明白此事难办,之前她主动建议封为夫人,大概也是反复考虑之后、认为最现实的期望罢。
等到真正诏命郭太后、正大光明用皇后之礼的那天,她在这种关键大事上得到了应验,其欢喜心情可以想象!古人还是在意死后的事,北宫皇后与夫人封号的主要区别,便是谥号。以郭太后有自知之明、担惊受怕谨小慎微过来的人,到时候不知道会对秦亮多好。
最好的时机,就在灭吴之后!
灭吴武功之下的声势,三家归晋的谶言,神秘之说的加持,秦亮那时的威望必会达到一个巅峰!那时候他做点什么有悖常理的事,便根本不算什么了。宛若江面的浪头很高之时、扔进去一块大石头,激不起什么波澜。
“臣最近听到了消息,臣之弟起岑被追兵所杀,叔父(诸葛融)早前也在军中自裁了。”这时诸葛竦的声音道。
秦亮的心情本来很好,暗地里还在憧憬之中,闻声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张哭丧着的脸!
人的悲喜着实不相通,秦亮也算很有共情力的人,但对诸葛家的噩耗仍然没多少感觉,甚至对诸葛竦每次都哭丧的样子、已然有点烦。毕竟这世上每天死掉的人那么多,诸葛融非亲非故、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不过想到之前的事,秦亮利用诸葛恪全家的惨事、拿到朝堂上去恐吓百官;于是秦亮又叹息了一声,强作同情的样子:“我也刚听到消息,子敬节哀。”
秦亮也是从隐慈的密奏之中看到的,没太留意、只是有点印象。他对此事并不意外,诸葛家在建业已经失败了、诸葛融那点人马如何搞出太大动静?
果然公休也道:“叔长(诸葛融)在荆州大江南岸,四面皆敌,兵少将寡,准备不足、将士无反抗吴国朝堂之心,实在是没办法。围攻叔长的东吴将领大多在荆州,诸葛融很快便被迫自裁,大晋要救来不及了。晋军尚未进入大江争夺水面,忽然要跨江援救,也不太可能办到。”
诸葛竦哀叹道:“只恨孙峻等人,小人得志。吴国朝廷,已尽豺狼奸佞!”
随后诸葛竦便说了一些孙峻干过的坏事。可能马茂在东吴、之前把孙权等气得够呛,诸葛竦认为这种炍徒最遭人恨,遂接着说起了石苞。大概是说石苞接待司马师的时候,只因一个侍女偶然疏忽,石苞认为她不够尊敬客人、便把侍女的手给砍了!
或是诸葛竦说得太具体,秦亮亦不禁有点上火。不过秦亮很快冷静下来,情知这种情绪没用,朝骂夕骂、也骂不死敌人!
他便主动问起了诸葛竦、东吴的一些情况。除了各个方向的将领,秦亮还询问了一番大江南岸、荆扬二州的大概地貌气候。诸葛竦的描述与马茂差不多,江南的水网密布、湖泊池塘众多,人口聚集的地方多稻田,山地则植被茂盛,总体不利于骑兵运动。
谈论了一会,陈安要去门下省议事。诸葛诞二人也跟着拜辞,又转身向北侧的令君揖礼,三人便离开了里屋。
大概诸葛竦所言、不是什么愉快之事,秦亮先前的好心情也受到了影响,竟莫名感觉有点沉闷。他翻看了一会奏书,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左侧筵席间的令君道:“我们到阅门楼上透透气罢。”
令君“嗯”地轻轻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竹卷,跟着秦亮走出里屋。
两人从阅门西厅中的木梯,走上了阁楼。刚晴了几天,天空便出现了大量云层,太阳时阴时出,压低的云层、完全失去了秋高气爽的气象,看样子可能又要下雨!
秦亮挂着装饰用的佩剑、以及印绶,在南侧的栏杆后面慢慢踱着步子,转头眺望远处的风景。但无论多宏伟典雅的宫阙,经常看也会失去感觉,除了天气变化的明暗不同、全无变化。
这时令君的声音轻叹道:“看这宫墙环绕、望楼矗立,又有众多甲兵守卫,仿若堡垒、坚不可摧。但真正可保长久者,实为陛下。”
秦亮闻声转身道:“当年董卓若有卿今日之见识,怎会去困守郿坞?”
令君明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妾哪有什么见识,不过刚才忽然想起来,那天与阿父闲谈之言。”
秦亮笑了一下,站在原地,继续眺望南边的止车门、阊阖门重檐。
令君又轻轻说了一句:“君虽身在宫城,却心怀四海之志,姑最喜看陛下这样的气度姿态。”
秦亮转过头时,果见令君正在看着自己,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平日里、常是秦亮欣赏令君做琐事的姿态动作,今日二人在楼上,倒反过来了。他便随口回应了一声:“是吗?”
令君道:“姑应该是最了解陛下的,她提及陛下的一些话,妾也觉得很有道理。”
秦亮想起之前,自己与郭太后私下里说了什么话、令君都能猜到,于是笑道:“我们三人之间,究竟谁最了解谁呢?”
二人便在此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有时候没有说话、秦亮便只是看着外面的宫阙楼台。不过他对这里的景象,早已熟悉不过。眺望远方,此地之南、应该是荆州江陵方向;而东吴建业是东南方,他要观望司马门那边。
伐吴之事、他已告诉了辛敞荀勖等人,很快一些勋贵大臣也会听说了,估计定会有人劝阻!
秦亮着实有点心急。晋朝以武立国,秦亮受禅之前便经常征伐,这会刚即位不久、大家应该还能习惯他亲自统兵;但若再过几年,大臣们对于天子亲征、恐会愈发难以接受。
吴国立国数十年、割据半壁,影响非常大,所以这段时期叫作三国。东吴的实力、更要超过蜀国,灭吴的功绩非同小可,足可以号称改变天下形势、名震天下!秦亮已经反复权衡过,灭吴的大功还是不能让给臣子!否则授予兵权的主帅、必定是他的亲信勋贵,本来是皇权的拱卫藩屏,却有了太大的征治资本,秦亮到时候更不好处理。
况且东吴迟早都必须灭掉。秦亮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起码应该建立起一个大一统王朝!如果大江以南的半壁江山、仍是分裂状态,这王朝也不太像样。既然如此,迟干不如早干!
一旦成功,秦亮想要稳固皇位的诉求、也能立马实现,便无须再继续熬时间、什么事都想维持现状以图稳定过渡。战争手段虽然总有风险,却仍是最直接有效的路径。
“呼……”秦亮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转过身时,正在一起看风景的令君也转过头来。他便恍然道:“对了,我正想告诉卿,我最近有打算、想明年秋冬伐吴。”
令君轻轻点头,说道:“妾听说了。”
秦亮只对郭太后等人、羊徽瑜、辛敞荀勖提起过,估计令君是听羊徽瑜说的。羊徽瑜倒与令君相处得不错,大概还是因为徽瑜受封之前、便得到过令君的认可。
少倾,令君便又问道:“陛下仍要亲自出征?”
此时的东吴,如同蜀汉覆灭时的情况一样,内部的问题还没有完全恶化,应该尚有战力。秦亮没法找个像贾充之类的人、过去挂名,起码要邓艾、陈泰等有过大规模战阵经验的大将挂帅,不然万一战败,情况更糟!
秦亮遂沉声道:“吴国主早已称帝,国力亦非周围那些羌胡、匈奴、鲜卑可比,谁灭吴都会声望暴增。何况王家、令狐家都没人能担当此任,只有王都督(王飞枭)有独当一面之才,可在东关之役时被诸葛恪丁奉所破,还是稍有不足。”
他稍作停顿,拉住令君的纤手接着道,“东吴不像蜀汉,主要的阻碍是连绵千里的大江,我并不急于过江,没什么好担忧的。卿也要相信我的能耐,即便吴军能侥幸挡住晋军,我也不可能在主力会战之中、给他们太大的机会。”
令君握紧秦亮的手掌,抬头看着他应了一声。秦亮又好言道:“吴国已是我朝最后的心腹之患,这场大战过后,我们的处境必将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