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去蜀国给费祎送信的人、忽然回到了洛阳,时间比预计中要早很多。
之前陆凝请辞要走,秦亮挽留住了她;然后陆凝说要派人回蜀国,向大将军费祎复命。所以秦亮知道她派遣信使的事。
这会日已西斜,秦亮回到内宅了,陆凝却仍然前来求见。秦亮见到她时,便得知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蜀汉大将军费祎被刺身亡!
秦亮当着王令君与玄姬的面,有一会儿无言以对,心里一阵难过。
其实秦亮与费祎连面也没见过,离得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在秦川中的山谷狙击战时,但当时离得太远了,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个人影、猜测那人是费祎,根本没看清楚。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未曾蒙面之人,秦亮心底却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细想起来,大概是他在最艰难、最有危险的时候,费祎的主动示好、给了他一点希望的幻觉,仿若黑暗中的明灯。
那时秦亮想到最后的退路,就是跑路蜀汉、投奔费祎。听说费祎待人真诚厚道,陆凝也说费祎的微笑很真,秦亮对他的印象很好。
秦亮的反应,也似乎超出了陆凝的预料。她怔怔看了一会秦亮,说道:“从汉国回来的人,还在卫将军府前厅,将军要亲自面见他们吗?”
秦亮点了一下头,简单地回应道:“好。”
陆凝道:“妾去叫人。”
秦亮道:“把他们带到门楼对面的高台下,在那里见面。”
陆凝揖拜道:“喏。”
令君道:“我们等君回来用晚膳。”
秦亮又点头道:“应该要不了多久。”
信使是夫妇两人,都是道士,男道姓张、女道姓袁。主要是张道士讲述费祎被刺的过程,袁氏是妇人,在这种场合的话不多。张道士谈的刺杀过程,都是在成都听别人说的,刺杀的时候他并未在场。
不过张道士夫妇与费祎的长女费氏见过面。费氏猜测、刺客郭循是受了姜维唆使!她还谈及了一些从宫廷内臣那里听来的细节。
秦亮当然没法准确判断、姜维究竟有没有参与阴谋,毕竟离得太远了。成都的情况、都是从道士口中听来,以此为依据判断,着实过于草率。
但有一点可以推测,费祎被刺,姜维、甚至蜀汉皇室可能都是得利者。所以姜维与此事有关,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姜维自不必说,他的方略主要就是费祎在阻止,费祎的官位、资历、声望都很高,姜维还没办法抗衡。另外大将军费祎这样的人死了之后,蜀汉皇室的权力显然也能得到扩张。
张道士道:“费家女郎说,姜伯约可能事先知道了郭循有问题,却并未深究细查。她从内臣口中得知,郭循进宫面君时,曾欲靠近汉国皇帝,姜伯约阻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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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听到这里,脱口道:“内臣既然知道,为何也未及时追究?”
道士自然答不上来,他们把知道的事说了一遍,遂请告退。秦亮便道:“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先回去歇着罢。”
还穿着麻衣的陆凝又与秦亮说了几句话,也要告辞。秦亮的两个孩子都是陆凝接生的,关系比较近,他便邀请道:“夫人已准备好了晚膳,仙姑既然来了,一起用膳罢。”
陆凝推辞了一下,只好答应。
二人来到西侧的庭院,到了阁楼下面的厅中。王令君马上察觉了他们的情绪,问道:“夫君与费文伟曾相识?”
秦亮摇头道:“倒谈不上,我只收过他的亲笔信。”
片刻后,玄姬才恍然道:“我们还在庐江郡时,仲明提起过,实在没办法时、便带着我们一起去投蜀汉。”
陆凝顿时转头看了一眼秦亮,她应该此时才知道,原来秦亮真的考虑过去投奔汉国!
秦亮感慨道:“世上大概并无世外桃源,蜀汉的内斗激烈程度也不逞多让。”
他从来没觉得蜀汉是净土,但印象里蜀汉的内斗似乎不像魏国一样、动辄杀全家灭三族。这也是秦亮当初盘算后路之时,想要舍弃更近的吴国,琢磨怎么去蜀国的原因。有时候距离感产生美,不甚了解、反而多让人多了几分美好的想象。
玄姬的声音道:“皇帝的姓氏不同罢了,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秦亮不禁转过头,在玄姬那张鹅蛋脸上瞧了片刻。他忽然觉得,玄姬的生活看起来避世,其实观念又很入世;而秦亮自己看似进取,心里却似乎还保留些许避世的浪漫幻觉。
现在秦亮应该不至于、会走到跑路那一步了,费祎那条路已经失去了作用。
然而保留那种感觉,依旧很好。就好比进城后的人,已经不想回到老家,但一想到老家还有一亩三分地、混不下去了还能回去有口饭吃,心里仍然会生出几分慰藉。
费祎在蜀汉有权势威望,秦亮从各方面打听过他的为人,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万一要跑路、投奔费祎最可能得到善待。
不说从别人口中听来、有关费祎的言行风格,便是秦亮通过与费祎打过的交道,亦能了解一二。秦亮在秦川之役中坏了费祎的大事,但费祎依旧在拉拢秦亮时、言辞诚恳颇有欣赏之意,他显然是一个有心胸的人。
秦亮见木案上摆着酒,遂走过去提起酒壶、拿起杯子,来到了门外。
太阳已经落在房屋背后,东边的门楼檐牙上、还能看到残阳留下的余晖,天井里的光线亦已黯淡。秦亮倒了一杯酒,面对西南方向,仰头道:“魏国卫将军秦亮,遥敬汉国大将军费文伟,请大将军魂归故里,自此安息罢。”
三个女子都默默注视着秦亮,不过她们的心态应该不太一样。陆凝是有些触动、眼睛也湿润了,她的立场显然比较倾向于蜀汉的费祎。毕竟她们夫妇算得上是投奔效忠了费祎的人。
魏国人称蜀汉政权为“汉国”是不太对的,因为曹魏不承认其合法性。但在自己家里,秦亮不用在乎这些细节,既然是对费祎表达正面情绪,自然要用汉国、以示敬重。
秦亮在伤感之余,眼睛里又渐渐露出了一些怒气。
目前其实还不能确定费祎之死、是姜维的阴谋,但姜维明显是得利者。而且今年秦亮遇到刺客,也与姜维脱不了干系,秦亮对姜维的不满愈深!人的感官与敌意,是不需要证据的。
秦亮也不了解姜维,以前看法都只是书上的东西。如今秦亮对他的印象、大概也只是觉得他似乎比较偏执,因为位高权重者采用刺杀这种手段,本身就比较极端。
不过姜维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秦亮对他的喜恶,与他的好坏无关,只看秦亮的立场站在哪里而已。
譬如曹爽那种人,秦亮还觉得他为人不错。那只是因为曹爽对秦亮的安危没多大的威胁,反而征辟了秦亮、多少都有些恩惠。
以秦亮的观念,也没觉得姜维有多么正义。甚至于整个蜀汉的事业,在秦亮眼里都是意义有限,主要还是同文同种、艰难活着的人们在自相残杀。
当然此时的人们、应该不是这样的观念,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心怀执念,做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陆凝抹掉刚才的眼泪,忽然沉声道:“秦将军对汉国……”
她在琢磨时,秦亮开口道:“汉朝是最辉煌的朝代之一,曾是所有人的自豪,但它腐朽了、就该灭亡。想千秋万代的人,都是在做梦。”
陆凝叹出一口气,放弃了措辞。
秦亮因为自己的情绪,便愤愤地说了一声:“姜维在我眼里,比不上张角!”
王令君玄姬顿时侧目,诧异地看向秦亮,而陆凝的神情则十分复杂,张角毕竟是道教祖师人物。当然张角在主流社会里,乃毫无悬念的反贼!
秦亮解释道:“如果一定要自相残杀,忍无可忍的民众组织起来、去推翻(反动的封建地主)统桎者,焚烧他们的宫阙、摧毁他们的根基,显然更有意义。即便没能建立起更好的制度,起码让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付出了代价,让人们在血与火之中真正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自组织性社会、自我调整的必要经验。而魏国的士卒、与蜀汉的屯兵,能有什么怨什么仇呢?”
王令君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她可能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比较极端,但今天大概才明白,其实秦亮更极端、且是更深层面的问题(以这个时代的观念)。
陆凝则一副苦思的样子,但秦亮认为她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有些东西,多少人皓首穷经、阅历丰富看遍人间,也找不出一条正确的真理。何况她一个年轻的道士,无非只是从道家典籍中得到了一些启发而已。不过一个妇人愿意想这样的问题、倒不多见,秦亮记得还与她谈论过类似的话题。
几个人默默地回到饭厅,秦亮见木案上摆着大米饭,不禁端详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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