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变老的,六十七岁的司马懿、在此时才真正老了。
王凌回洛阳的次日,便去了太傅府看望司马懿。只见司马懿坐在一辆有轮子的木车上,头发白了大半、一张长脸上全是皱纹,双手在不断地颤着。看他虚弱的样子,如果没人帮忙、估计站起来都困难。
这会司马懿的身体不好,应该不是装的,因为他装也没用。
而比司马懿大了整整七岁的王凌,衣冠整齐、精神矍铄,甚至脸上的气色还有点红润。他分开长腿昂首站在司马懿面前,腰不弯背不驼,身体十分硬朗的样子。
“来啦。”司马懿抬起头,主动招呼了一声。他的身体不太好,但脑子好像还不糊涂。
王凌看着司马懿那副模样,便点头回应道:“来了。”
这时司马懿忽然问道:“卿还记得贾梁道否?”
王凌的神情顿时微微一变,说道:“贾梁道去世快二十年了罢?”
司马懿道:“以后便只剩卿一个人了。”
气氛忽然变得伤感起来。这会王凌意识到,自己确实已是七十几岁的人,曾经结交相好的朋友、都在不知不觉之中陆续走了。
司马懿还是挺懂人心,他不为自己辩解,但几句话就浇灭了王凌胜利者的得意心情。王凌竟似乎感觉到了有点心软。
王凌寻思,如果自己被司马懿捉住,应该不会说这些,他会带着怨气指责司马懿、卿负我!
司马懿叹道:“彦云不要失去权势阿,年轻的晚辈与吾等来往,就是因为这个。失去了权势,以后就没人理卿了,今后在世上、一个好友也不会再有。”
王凌没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又问道:“当年贾梁道还在的时候,我们三人意气风发,志气相投,还记得吗?”
王凌默然,完全说不过已经站不起身的司马懿。
人在成年之前、年龄差距会很明显,当年王凌和贾逵的年龄相仿,两人几乎是看着司马懿长大的。等人老了,相差七八岁竟然看不出来,最年轻的司马懿似乎比王凌还老。
年龄最大的王凌,却走到了最后。当年三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何曾会料到这样的光景,那时候还年轻,根本都没有想过这么远的事。
王凌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座山影,三个人赶夜路,刚爬上那座山时、看到东边朝霞的情形。
接着又想起大概二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喝酒的光景,当时说谁的滑稽事来的,王凌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的心情非常欢乐,三人都在大笑。
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琐碎的往事,只好强自说道:“卿谋反,我不得不如此。”
司马懿仍不辩解,却道:“我对付的人是曹爽,何曾对不起卿?王沈前去、让卿做太尉,卿见到他了吗?”
毕竟讲朝廷礼法的话,司马懿攻打皇宫正门、抢夺武库等事,那是没法狡辩的。但彼此以前本来就是好友关系,司马懿只谈私交,确实也没说错。王凌皱眉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卿只是想暂时稳住我罢?”
司马懿却叹道:“贾梁道知道我的心阿!等我们都下去了,到贾梁道跟前说去。”
王凌观察着司马懿的眼神,只见司马懿的目光没有丝毫异样。王凌几乎要相信司马懿的话了,但他细思之下,司马懿确实应该除掉自己、才能为司马家的后辈们剪除威胁。
于是王凌道:“卿说晚辈们只看权势,可我们这个年纪了,不都在为自家晚辈谋划?”
王凌这把岁数了,一时间居然感到有点疑惑,友情、亲情,究竟还剩下什么才是重要的?不过后人至少会祭祀自己,会感激祖宗的荫庇。
司马懿不答。王凌看了他一眼,便道:“就这样罢,我要走了。”
司马懿开始不断咳嗽。王凌没管他,转身欲走。
这时司马懿忽然道:“请彦云派人送一杯鸩酒来,我想死在家里。”
王凌脱口道:“我还得住卿的府邸呢。”他倒不是想气司马懿,确实是昨天说好的事、随口说了出来。
司马懿顿时“哈哈”大笑,疯狂的笑声、让他几乎不像是虚弱之人。王凌皱眉看着他,想了想道:“好罢,我叫人给卿送鸩酒。”
司马懿笑罢,态度骤变,突然指着王凌骂道:“老匹夫!我怎么就看错了汝?汝真是大奸似忠阿,我从未见过如此奸诈之人!”
王凌顿时大怒,怒极反笑。司马懿不笑了、王凌又开始大笑:“方才还说贾梁道,说旧谊,汝是想把我当三岁孩童玩弄,以为我会放过汝吗?”
一时间王凌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能是不愿意相信、到这个时候好友还想蒙自己。
司马懿不断咳嗽之下,忽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走到了门口,关切地往屋子里张望。
王凌总算停下了笑声,向门口的侍卫颔首。于是妇人便被放了进来,她径直走到司马懿身后,轻轻拍着司马懿的背。
王凌见状笑道:“这美人不错,跟我走。”
妇人惊讶道:“王将军所言非虚?”
王凌道:“走罢。”
妇人竟然立刻丢下司马懿,随即跟上了王凌。
司马懿依旧坐在那木轮车上,既不挽留妇人,也不生气,只是在那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大笑,不时咳嗽几声。
王凌走出房门后,妇人低声下气地靠上来、仿佛有事相求。这时王凌却转头大声骂道:“司马懿,我要让廷尉把汝族人拖到洛水之畔斩首。苍天有眼,誓言应验!”
他好像是在发澥着极大的愤恨,又仿佛在掩饰着内心的某种心情,便如同山匪故作穷凶极恶、以掩饰心中的惶恐。王凌自诩根本不是那种狡诈之人,他对司马懿的感受其实很复杂,当然也包括怨恨、毕竟司马懿也想灭王家!
王凌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傅府内宅,走到门楼时,发现刚才的年轻妇人还跟着自己,此人应该是司马懿的妾室柏氏。柏氏并不嫌他七十几的年龄,脸上只有敬畏和仰视。王凌又见宅邸里其他人也对自己毕恭毕敬,他当然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如此。
正如司马懿所言,若非王凌手握大权,谁会理他一个七十几的糟老头?
神奇的事发生了,王凌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隐约又行了。他急忙拉住身边的柏氏,随便找了一间厢房,急道:“脱!”柏氏小心翼翼地问道:“妾会尽心服侍将军,将军能不能放了妾的儿子?”
倏然之间,王凌立刻意识到了权力背后的危险,他不禁瞪眼冷笑道:“我杀了司马氏全族,汝想等儿子长大了找王家复仇吗?”
只一会工夫,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提起精神,片刻后便颓然道:“算了,汝去照看司马懿,服侍他饮鸩酒。”
柏氏脸色发白,眼睛里的神情复杂地变幻着。她眼睁睁地看着王凌出门,煞白的脸又渐渐变红,终于恬着脸紧跟其后。
王凌心里有点乱,大步走出了房门、然后向门楼走去。柏氏跟着他出去,他也懒得管。
……或许王凌终究还是不愿意看到、司马懿被当众斩首,毕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当天上午,侍卫便拿着鸩酒走进了司马懿的卧房。
屋子里不止有司马懿一人,还有他的老妻张春华。张春华的身体也不太好,她转头对进来的人说道:“放下罢。”
士卒们似乎也不想为难一个老妇,遂放下瓶子,退到门外等着。
这种鸩酒是红色的,并不是传说中毒鸟的羽毛泡酒,而是一种开采的矿石提炼,跟毗霜是差不多的东西。剂量稍大,见效就很快。所以将士们都不用监督司马懿喝,只要一会进去看他的尸体就行了。
张春华拿来一个小碗,倒了半瓶鸩酒,冷笑道:“柏氏哪去了?”
他已有几年不理会妻子,只宠爱柏氏。司马懿听到这里,本想反唇相讥、老物没人要,但他竟然没有开口,忽然不愿计较了。
张春华却继续道:“以前汝跟我说过什么话,老了就嫌我?可到了最后,还是只有我在汝身边。”
司马懿仍然没吭声。临死前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感慨,只是无力再在意人间的任何事。
人就是这么奇怪,上个月司马懿还能亲自上阵部署一场宏大的战役,这才过去没多久、他竟连活动都感到很困难了。
他一直都知道、六七十岁已是快入土的年纪,但死亡没有真正迫近时,仍然可以好好地活着。等大战失败之后,他才只剩下了莫名的绝望与恐惧,因为死亡已是可以预见的事。
失去希望的心境,一下子就能击垮人的身体。司马懿想起自己杀过的无数人,此刻才醒悟,人的年纪并不会影响什么,无论谁知道自己要死了、感受大概都差不多。
张春华把鸩酒碗慢慢端到了他的面前,他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终于伸手扶住酒碗、大喝一口。
司马懿在这一瞬间、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也许他下意识只想多看一眼太阳,可惜早上的朝阳已经隐匿、此时天空中云层密布,连他最简单的愿望、也未能完成。片刻后,剧痛便忽然袭上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