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都是在建工地,炎炎烈日下清晰可见空中『乱』飞的灰尘。这个茶馆中也有灰尘扑进来,刚擦干净的桌子上一会儿便有薄薄一层褐黄尘土。
香香的脸上热出汗来,又沾了灰,能防水的精致妆容也被弄花。小兔带笑盯着她看,看得她更火气大。
“你看什么看?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还有心情盯着我看。”这茶馆里没空调,香香又不肯喝这里的茶,她的嗓子渴得冒烟,声音变得嘶哑难听。
“我一向都蠢,干什么蠢事也不奇怪。”小兔抿了两口茶,浅笑着回答。
香香指着小兔的鼻尖儿,瞪圆眼睛说:“都因为你瞎闹腾,甜甜都跟我绝交了!三哥也被调去了红苕市那个破地方!最让人难受的是把六哥调去了嘉州市,本来是让三哥去那里的!都怪你瞎闹腾,害我和六哥受牵连!”
“啧,好啊,好!山猫本来想摆脱你纠缠还没机会呢,调到嘉州市去了,你要见他一面可难喽。”小兔满脸夸张笑容。
听她说完这话,幺姑姑立刻数落小兔如何忘恩负义,如何刻薄无情,如何装疯卖傻。
她数落一大通,攀表兄他们也跟着数落起来,大姑姑制止不了,突然拍着桌子大喝两声。
一个老太太运足了气吼的这两声,不但震慑得幺姑姑他们不再说话,连茶馆里其他人都安静下来。
“别跟以前搞批、斗似的说小兔了,再说下去非得把她给真『逼』疯了。”大姑姑长叹几声,又用命令语气让攀表兄送她回家。
他们母子出了门,小兔压低声音对权堂兄说:“只要不让我父母知道这些事,我可以当什么都不记得。”
小兔的意思暗指和权堂兄种种恩怨一笔勾消,他搓着下巴沉『吟』片刻,然后说有正事要忙,也出门走了。
他一走,早不想呆在这里的幺姑姑母女也离开了。
小兔迈步出门,双腿灌铅似的重,她的生活要恢复平静了,过往的一切会随风飘散。
她觉得自己挺会耍狠的,这怎么有点儿像山猪处事了呢?山猪是谁,是一个想从记忆中抹去的人啊,可竟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他影响。
太阳正挂中天,小兔落寞地看向影子,那影子缩成黑乎乎一团,是被太阳熔化了?要是人也能熔化,变成粘胶、再变成『液』体、最后蒸发在空中,那该多好。
小兔小时候害怕变成气泡飘散,可此刻很想能变成气泡却无法变成,这红尘中烦恼无数,何时能飞入天空中当个自由自在的气泡?
如今算不算失恋?失恋的人该哭泣,该有人安慰的,而她有什么资格哭泣,谁又愿意将她安慰?
她应该不算失恋吧?只是把别人的爱人还回去而已,失去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何算“失恋”?
云层中隔一会儿就有飞机飞过的声音,有人说那不是国际机场的客机,是某学院的训练机,不管是什么,都承载了飞翔的梦。小兔望向高空,她飞翔的梦遗落在了何处?
捱过最艰难的时光,只剩日子一天天重复的麻木生存。已领了三次工资,小兔该去邮局寄钱了。
正到了农历七月初十,快七月半了,小兔寄了三百,答应兔爸每月寄两百,另一百是给家中买香蜡纸钱的。
七月半的老风俗是要给祖先烧福纸,给孤魂野鬼散财的。兔爸虽处在农村,却不肯做这些,原因其一是兔爸不愿花钱买香蜡纸钱;其二是兔爸说城里那些有钱亲戚从不祭祖还那么富裕,越信这些会越穷。
对于民俗,小兔的观点是,有条件照风俗做也好,要是没条件也不强求。既然处在农村,家家户户都讲究那么做,又何必拧着呢?至于城里没地方烧纸钱也没必要刻意去做。
鬼鬼神神之类,小兔不信,但保持对未知世界的尊重。山猪是真信的,他还说飘于世间的孤魂野鬼都很可怜……
小兔甩了甩头,怎么又想起他?将他身影甩出脑海,去往工地上班。
看树木成活率的时候,小兔发现工地上栽的木芙蓉又枯萎三株。
“现有的木芙蓉品种不适合当行道树,特别是车流量大、灰尘多的路边更不合适。这木芙蓉叶片有浅浅细绒『毛』,很容易沾满灰尘,洒水车冲洗都没办法洗干净,久而久之影响光合作用。”小兔一边清理枯树,一边和工友聊着。
“对,我来了大半年,每次都是木芙蓉枯萎最多……这树的根抱土团也没有其它树抱得紧,不容易栽活。”一个在这工地工作得时间最长的大姐说。
“你们懂什么?蓉城为什么名为‘蓉城’?就因为木芙蓉花开似锦,全城鲜艳美丽,这条路是机场进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当然应该种木芙蓉迎接中外来宾。”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他们转过头去看,才见是高工来了。
所有人都恭敬向她打招呼,高工微微点头算答应,当她瞥见小兔时略显惊讶。
小兔不明白她为什么惊讶,但见她注意到自己了,赶紧抓住机会提意见:“高工,您说得很对,木芙蓉对于蓉城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有很深的文化底蕴,这条路栽木芙蓉有内涵。可是,植物是有生命的,将一个鲜活生命置于不适宜的环境,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这一番话,小兔已憋了很久,常常看到路边栽着不适应那种环境的植物,所为的只是人强加于中美观与内涵。
小兔觉得,花草树木栽枯萎了,或者长不茂盛,还存在什么美观和内涵?
高工是典型的职场女精英,一头利落短发,眼神沉着冷静暗藏犀利,她没对小兔提的意见做出回应,而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想到你能留在工地上踏实工作,还敢跟我提意见。”
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别的工友都担心地看了看小兔。
小兔暗自思忖,该栽什么树种都是专业园林规划设计师画好草图,再经多次讨论审定,最后定下方案画设计图,一个小小打杂的临时工是不该『乱』提意见。
这个工程隶属于蓉城城建,是和整个城市规划配套设计,哪有小兔说话的份儿?可小兔想,不说也说了,干脆一起说完。
“现在的自然环境和古代有很大区别,木芙蓉真的不适合栽于路边。要想重现花蕊夫人那个时代的盛景,除非研究出抗尘、抗旱、还移栽成活率高的品种。这道路绿化,还是天竺桂、杜英、广玉兰这类常绿小乔木合适。”小兔语速很快,她怕下一秒高工就会开除她,才这么急着说完。
高工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小兔的话。一会儿后,她看看货车上的枯树,又看看小兔,叹息起来。
叹着,高工也没说什么,带上助手和几个文员走了。
晚上下班后,高工在宿舍楼的楼梯口站着,见了小兔便说要去她宿舍看看。
小兔忐忑不安地领着高工到了宿舍,因宿舍里只有一把竹椅可坐,请高工坐下后,小兔端了杯水给她,便静静站在一旁。
环视屋内一圈,高工严肃的表情渐渐变得和蔼:“你还没放弃学习专业课程?很多学生一毕业就把专业书给卖给收废品的。”
小兔见高工的目光落在那本《园林树木学》上,低声答:“我喜欢园林园艺,不论在不在学校我都想学习相关知识。”
高工移过目光看向小兔,语重心长而说:“你今天提的意见不错,可行道树的作用就是让领导来蓉视察一晃而过那几分钟看着高兴,展现城市文化给领导留个好印象最重要,至于往后树木生长如何,那并不重要。唉,不说这些了,你在学校的制图课学得怎么样?”
小兔实话说在学校时手工制图学得还行,cad制图学得很不好。那个时候学校一周对每个班只免费开放计算机房两小时,要想练习cad制图,只能去外面培训班,小兔没钱交培训费。
对于这情况,高工说只要有手绘图稿就好,市里要办个设计速成班,公司有三个名额,高工准备选送小兔去。
但是,要想真正去成,得分别送一幅道路绿化设计图、街心小游园设计图和厂区绿化设计图,只要求是手工草图。
听到这消息,小兔兴奋得双眼闪亮光,能够去速成班可太好了!从速成班结业后虽然不能马上当设计师,但当个施工指导是没问题了。那工作没这么辛苦,还可以天天看图纸,积累经验,总有真正成设计师的希望了。
从实习开始,小兔本想留在学校育苗基、地的温室工作,以后专攻植物种苗繁殖,可被硬『逼』去了禾秀度假村;后来备考选送大学,她根本没时间准备复习资料,落选还闹出风波;在禾秀度假村本想借着公司培训的机会,去考园艺技工,可一场避无可避错『乱』恋爱让她只能离开;这次的机会,应该不会再出岔子了,毕竟已远离从前的圈子。
高工让小兔好好准备,鼓励她多学习,又闲聊几句。
高工丈夫是开饭店的,珍姐开的酒水批发部常去饭店送货,偶然听她说工地还缺人,珍姐介绍了小兔来。
说着,高工眼神复杂地看向小兔:“你的个人情况,我知道一点点,阿珍介绍你来上班时,还以为你是随便找个安身地方躲风声,风声一过还是要回那个男人身边,没料到你能坚持上班,听张组长说你表现还不错。只要肯上进的员工,我会尽力培养,提拔的。”
“我会认真工作,也会努力学习。”小兔立刻表忠心。
“这才对,女人还是自爱点为好,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听了高工这句话,小兔明白高工见到她还在工地上班时为什么会表情惊讶了,也明白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是把小兔当成了傍大款又被正室发现而赶走的小三,以为她来工地是掩人耳目,并非真要工作。而此刻,大概认为小兔已悔过,要痛改前非。
想明白了这点,小兔眼泪快要飙出来,急切想解释,可终究又什么都没说。
言语解释有什么用?一个人的人品如何,只有用行动证明。
坐了一会儿,高工离开。尽管她对自己有误会,小兔还是对她十分尊敬,视她为恩师。
第二天中午休息,小兔去买来图板、丁字尺、比例尺、曲线板、针管笔、硫酸纸等等制图工具,准备画草图。尽管只需草图,但准备时间只有十天,还只能在休息时间画,任务很艰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