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不想转身。
他不想看。
不想看身后乡亲们脸上那种惊惧交加的表情。
更不想去看她。
那个还没过门的媳妇,此刻怕是吓坏了吧。
不能连累他们。
绝对不能。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从他抡起拳头的那一刻。
从他捡起那把冰冷的镰刀开始。
就注定了,再也回不了头。
泥土的腥味。
浓重的血腥味。
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野蛮地钻进他的鼻腔,刺激着他几乎麻木的神经。
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就那么七扭八歪地倒在金黄的稻田里。
显得那么刺眼。
那么不真实。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暗红色粘稠液体的双手。
颤抖着。
原来,这些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少爷们,流出来的血,也是红的。
和他们这些泥腿子,没什么两样。
原来,他们也会怕。
也会死。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几十道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他的背上。
那些目光里,有恐惧,有不解,或许,还藏着一丝丝…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快意?
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完了。
石头这小子,彻底完了。
杀了官宦子弟啊!
这可是灭门抄家的大罪!
可是……
石头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杀他们,难道就有活路吗?!
难道就能活下去吗?!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远。
他想起了前几年的大旱。
田地干裂得像老天爷张开的干渴大嘴,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机。
村子里饿死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
只记得阿爷那佝偻得几乎要折断的背影。
他去求村正,能不能少交点税粮,哪怕就少一点点。
村正回来的时候,嘴角淌着血,脸上带着绝望。
他说,县里的官老爷发话了。
没粮食?
没粮食你们不会啃树皮吗?不会吃草根吗?
那轻飘飘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说人,而是在说一群无关紧要的牲口。
他还清楚地记得,隔壁村的王二叔。
就因为实在交不起那比天还高的税。
腿,被活活打断了。
他那苦命的婆娘,也被抓去抵了债。
是生是死,至今下落不明。
那些官老爷们呢?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坐在高高的厅堂里,喝着香醇的美酒,搂着细皮嫩肉的美人。
他们会关心他们这些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是死是活吗?
不会!
他们从来不会!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钱袋子是不是又满了!
他们只关心能不能搜刮到足够的民脂民膏,去孝敬京城里那些更大的官老爷!
我们死了?
对他们来说,就像死了一只蚂蚁,无关痛痒。
我们不交钱?
那不行!
天理何在?!
这他娘的算什么天理?!
石头猛地抬起头,胸腔里仿佛有一头被囚禁了无数年的凶兽,在疯狂地咆哮,撞击着他的肋骨!
他缓缓的,转过身。
迎向乡亲们那一张张复杂、惊恐、麻木,又隐隐带着一丝期盼的脸。
他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眼神却亮得吓人。
如同两团在暗夜里熊熊燃烧的鬼火。
“他们!”
石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在拉扯,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田野上。
“他们不把咱们当人看!”
“咱们辛辛苦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出来的粮食,凭什么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抢走大半?!”
“咱们的女儿,咱们的姐妹,凭什么他们这些畜生看上了,就能像抢牲口一样随意拉走?!”
“咱们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仿佛要将胸腔中积压了十八年的屈辱、愤怒、不甘,全都吐出来!
“凭什么?!”
他瞪圆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质问苍天,扫视着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就凭他们投了个好胎?!”
“就凭他们生在了那些富贵人家?!”
“咱们就活该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就活该世世代代,给他们当牛做马?!”
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
有人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有人却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石头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一切的疯狂与决绝,嘶声念诵起来!
“待到秋来九月八!”
石破天惊!
“我花开后百花杀!”
乡亲们脸色骤变!
有人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诗……
这是反诗啊!
石头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也根本不在乎!
他梗着脖子,青筋毕露,继续用尽生命嘶吼!
“冲天香阵透临安!”
临安!那是都城!
“满城尽带黄金甲!”
诗句如同一道道炸雷!
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劈开了他们麻木已久的心房!
那是积压了多少代人的怨气!
那是多少个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
那是多少次被逼到绝境时的不甘嘶吼!
石头看着那一张张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却慢慢地沉了下来,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质问。
“乡亲们,咱们只想活着。”
“咱们只想好好活着,就这么难吗?”
“咱们只想有口饱饭吃,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受人欺负,就这么难吗?”
他猛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指,指向地上那几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如果不是他们欺人太甚!”
“如果不是他们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谁他娘的愿意干这种掉脑袋的勾当?!”
“谁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再次变得激昂!
“被他们活活欺负死,是死!”
“交不起税粮,活活饿死,是死!”
“累死累活,最后还是一场空,也是死!”
“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死!”
“横竖都是死!”
他的目光如同两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早已被现实浇灭的、名为希望的灰烬!
“为什么不死得像个人样?!”
“为什么不死之前,拉上几个狗娘养得垫背?!”
他猛地挺直了腰杆!
在血色残阳下,他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杆即将刺破这昏暗苍穹的长枪!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响彻云霄!
“王侯将相!”
“宁!有!种!乎?!”
死一般的寂静。
田野里,只剩下风吹过稻穗的沙沙声。
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
人群中,一个平日里最是老实巴交的干瘦老农,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浑浊了大半辈子的眼睛里,此刻竟爆发出如同星辰般惊人的光亮!
他嘶哑着嗓子,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跟着喊了出来!
“对!宁有种乎!”
“他娘的!反了!”
仿佛点燃了引线!
另一个人也红着眼睛,举起了手中的粪叉,跟着怒吼起来!
“石头说得对!跟这群吃人的畜生拼了!”
“不反是死!反了!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活路来!”
“反了!反了!”
“拿起家伙!反了!”
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愤怒、屈辱、绝望,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瞬间席卷了整个田野!
农人们眼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他们纷纷扔掉了手里象征着温饱的稻谷!
紧紧握住了身边那陪伴了他们一生的锄头、镰刀、粪叉!
这一刻,这些不再是赖以生存的农具!
它们,是武器!
是他们反抗这操蛋世道的唯一武器!
石头看着眼前这群情激奋、同仇敌忾的乡亲们,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沸腾!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一切,都彻底不同了。
他猛地举起那只依旧沾染着敌人鲜血的手臂,指向远方那象征着权势和压迫的城池轮廓。
“乡亲们!跟我走!”
“咱们不求别的!就求活下去!”
“咱们杀出一条活路来!”
“反了!!!”
“反了!!!”
无数个声音汇聚成一股惊天动地的洪流!
冲破了天际!震动了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