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仰头望着夜空,像是感叹月色般说道:“好久没见这光景喽!”
傅廷攥着酒坛坐在石头上,等他答话。
那老头偏不接话茬,忽然反问:“你小子对那姑娘知道多少底细?”
傅廷怔了怔。真要细究起来,他对阿梨的过往确实几乎不了解,但他语气笃定:“晚辈虽不知她的前尘往事,却敢断言她心性纯善。”
“纯善?”老头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声,在这荒郊破庙外听起来格外瘆人。
傅廷被这笑声搅得脊背发凉。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照得老头半边脸青白。
直到笑够了,老头才摸着酒坛叹道:“这世道哪有什么黑白分明?换个山头,善恶都能颠倒着说。”他话音陡转,“可有些腌臜事,任你扯什么大义名分也洗不干净!”
傅廷攥着陶坛的手指一紧:“前辈莫非认得阿梨?”
老头晃了晃空酒坛,馋虫上来,劈手夺过傅廷那坛灌了一大口:“什么梨啊桃的老头子不认得。倒是她身上那毒……他咂摸着酒味眯起眼,“春山雪,黑夜那杀手头子专门用来管教组织内杀手的玩意儿,除了他手里,别处可寻不着。”
“中毒?”傅廷猛地起身,膝盖撞着老头手里酒坛,在对方前襟溅出一片酒渍。
老头抱着酒坛往后面缩了缩,低头看着自己前襟湿痕露出一脸肉疼的表情,随即浑浊眼珠盯着面前年轻人笑:“啧啧,小郎君这般着急,莫不是对那姑娘……”后半句混着酒嗝咽了回去。
傅廷强压着情绪问道:“前辈可否告知是哪个杀手组织?春山雪的解药又在何处?”
老头打了个酒嗝:“看在这顿饭和酒的份上,老头子就跟你说道说道。江湖上有个叫'黑夜'的杀手组织,都说世上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全因里头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这组织神秘得很,谁也不知道老巢在哪,更不晓得头领是谁。春山雪就是他们首领用来拴住这些杀手的缰绳。”
傅廷想起阿梨平日的异常表现,心里已有几分猜测:“是给组织里每个杀手都下了这毒么?”
坡下的乱树丛在夜色里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噬人。老头晃晃酒坛:“这事儿除非当面问他们首领,外人谁也说不准。”
傅廷心跳得厉害:“还请前辈仔细说说这春山雪的毒性。”
老头灌了口酒才开口:“春山雪这名儿其实是老头子取的。我早年曾听中毒的人说过,她自己压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招,等到察觉时……”他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声,这声叹息里似乎裹着无限怀念和痛惜。
“依我看,这毒该是无色无味的,寻常大夫根本验不出来。中毒者初期毫无异样,可日子久了,只要动武就会发作。起先不过是头晕手软,可你越是运功……”老头屈指叩了叩酒坛子,“毒性窜得就越快,简直是阎王爷的催命符。等到了一动武就昏厥的地步,离气血枯竭而亡也就剩半步了。”
傅廷听得心惊,阿梨眼下不就是如此症状!“前辈……”
老头突然抬手制止他说话,自个儿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的夜幕,仿佛被记忆攫住了心神。傅廷心急如焚,见对方神色异样却也不敢催促。
老头枯坐了有半盏茶功夫,才沙哑着继续道:“中毒之人即便不运功,也活不过一年光景。恰似那春山积雪,任你如何小心,时辰到了也自然消融。连声呜咽都来不及。”
傅廷后背窜起寒意,五指死死扣住老者手腕:“前辈,您既然对此毒如此了解,定然有解法!求您救救她!“他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在老者粗布衣袖上勒出道道褶皱。
老者浑浊的眼珠忽然蒙上一层水雾,目光穿透傅廷的肩头望向虚空某处。喉结滚动几下,猛地抽回手臂:“无解。”他嗓音突然像是淬了冰,方才嬉笑模样已荡然无存,“阎王要收的人,你这后生何苦强留?”
“但凡剧毒必有克星!”傅廷起身逼近半步,衣摆扫过满地碎石,突然刷地单膝跪倒在老头身前:“前辈既知黑夜来历……”
“聒噪!”老头突然袍袖挟风一振,甩开傅廷,身形已掠至三丈开外。夜枭般的冷笑随风飘来:“不过是个满手沾血的杀手,怎值得你这般……”余音未散,人已隐入夜色。
傅廷追至土坡边缘时,正巧乌云蔽月。破庙飞檐在阴影中扭曲成狰狞兽形,夜风卷着草叶拍打在他僵立的身躯上。
破庙内草席窸窣轻响。棠梨盯着漏风的窗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短刃。她回想着刚才那个怪人,越想越笃定,那人就是为她而来。
庙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时,她迅速合上眼帘,一缕青丝垂在苍白的颊边。
傅廷蹲在她身旁,借着月光端详棠梨苍白的脸:“阿梨可知道自己中毒了?她从前是黑夜里的刀刃,后来不知为何脱离组织,所以总不愿提旧事……”
云层裂开缝隙,月光穿过破庙顶棚的窟窿,恰巧落在棠梨脸上。傅廷望着月光在她睫羽间流转,心口泛起钝痛。他手指动了动,悬在半空半晌又垂落身侧,此刻竟连这缕月光都比他有资格触碰她。
假寐的棠梨能清晰感知那道灼热的视线。她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生怕被他发现装睡。剧烈心跳震得自己耳膜生疼,脸颊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烫,攥紧的掌心沁出汗来。直到脚步声离开身侧,她才敢悄悄松了松僵直的脊背。
次日清晨,众人醒来时,才发现昨夜那怪老头已不见踪影。傅廷周身却笼着低气压,傅风傅云交换了个眼神,还是没敢上前询问。
谢兰兰扯着棠梨衣袖追问昨夜之事。那个覆人皮面具的人到来时,她听到大家都出了庙,吓得蒙在被里发抖,后半夜才迷糊睡着,此刻眼下泛着淡淡青影。
“多半是附近的流氓地痞,”棠梨轻拍她手背,“见咱们借宿破庙想来偷盗,被赶跑就没事了。”
傅廷倚在斑驳门框旁,目光掠过棠梨强打精神的侧脸,她安抚谢兰兰时唇角噙着笑,眸光柔和。这般心软之人,当年初次握刀杀人时可曾流过泪?这个念头让他喉头发紧,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