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钟山书院。
钟山书院是江南第一书院,文华荟萃之地,天地灵气所钟,历届科考,不管秋闱春闱,书院都斩获颇丰,两年前的江南解元也出自钟山书院。
故该书院历来为南方士子推崇,可谓炙手可热,在江南士林享有崇高威望,可执江南舆论之牛耳。
书院山长赵麒翔,乃江左文宗,士林领袖,一向受读书人敬仰,每升坛讲学,士子奔走相告,以为儒林盛事。
此时他正坐在楠木雕花窗棂下,苏作柏木四屉回纹踏茶桌前,喝着君山银针,品茗读书。
却听长子赵耀湘“啪”地一声将朝报扔在桌上道:“胥吏贱籍,岂可让读书人充任?士子执贱役,长此以往,尊卑不分,纲常扫地,大周与蛮夷有何分别?”
赵麒翔扫了他一眼,淡然道:“今上宠信方士,奇技淫巧大行其道,似欲以格物取代圣贤之学,江南士子人心浮动。”
赵耀湘急道:“父亲,如此倒行逆施,吾辈难道听之任之?父亲曾言,吾辈读圣贤书,乃为匡时济世,行圣人大道,以复三代之治,岂能让妖道为所欲为?”
赵麒翔想了想,摇摇头道:“刘氏非寻常方士,其深知温水煮青蛙之理,局地部署,称量天下,稳步推进,胥吏新法也只在江南一地试点。又深知物议之重,办朝报以导引人心,其心机之深,余遍览史书而未见。”
“那我们难道要束手待毙?父亲何必妄自菲薄,我钟山书院的劝世报也已刊行,未尝不能与其打擂台,以父亲之浩然之气,我钟山书院之士林声望,必可拨乱反正,重现清明。”
赵麒翔却想起刚才在朝报看到的“三代之治,镜花水月”一文,所谓三代之治并无明证,亦可能是古人臆想,何况即使为真,此后二千余年,历朝历代皆心心念念效法三代,却从未再现盛景,可知所谓三代已不可重现于今世。
此诛心之论,偏偏无法反驳。
何况朝报价格低廉,到处铺卖,茶肆、书铺、酒楼、客栈、码头……,甚至城隍庙都有,若不识字,还雇有专人读报,在黎庶黔首之中影响巨大,其势已成,极难颠覆。
刘桂生也没想到金陵缙绅眼光也如此敏锐,居然知道办报在舆论场打擂台,而且高门大户,勋贵缙绅竟有合流之势。
好在养济院在金陵这种大城早有朝报、格物社布局,各项操作借鉴京师,已有良好基础。
此时刘桂生正在金陵驿馆听取傅名山的汇报。
自濠州事了,钦差仪仗转入金陵,刘桂生难得安定下来,再不需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无双终于可以在旁边照顾他的起居。
前几日两江节度使王锡章、金陵知府丰泰来访,极力请求刘桂生住到节度使衙门后院,方便金陵官宦请益关照,都被刘桂生拒绝。
金陵乃江南首善之地,公卿缙绅、高门大户云集,关系错综复杂,眼线众多,他们对于钦差的态度不明朗,刘桂生不想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
他坚持住驿馆。
这几日无双已把后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酸枝木盘常纹书案光洁如琥珀,阳光透过楠木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散出柔和的光晕。
刘桂生在无双伺候沐浴更衣后,身穿天青色得罗道袍,头戴南华巾,形容俊雅飘逸,正靠在红木太师椅上查阅劝世报。
这份劝世报可以说是儒教机关报,世情百态的消息几乎没有,有少量衙门或朝廷邸报内容,更多的是阐述儒家治世理想。
人人接受圣贤教化,各安其位,各守伦理纲常,忠孝礼义,天下何愁不能大治。
刘桂生评估了一番,这份劝世报很难被基层百姓接受,但对官绅和那些读书人颇有影响力,不仅理念接近,而且不少当世大儒在报上撰文。
傅名山道:“钟山书院有学田一千二百余亩,赵麒翔名下田产不多,不过他出身江宁望族,衣食无忧,书院常受官绅豪族捐助,钱粮不缺。”
刘桂生沉吟道:“查一下赵氏家族有什么侵吞民田之类的劣迹。”
傅名山道:“江宁赵家修桥补路,捐资助学,素有贤名,恐不易突破。”
刘桂生道:“那就再查查那些书院捐助人。”
傅名山犹疑道:“钟山书院地位尊崇,地方豪绅皆以捐资为荣,若有劣迹,赵山长便会婉拒。”
刘桂生笑道:“世间道貌岸然,欺世盗名之辈不知凡几,一个书院又岂能查证彻底?另外,查阅书院毕业学子资料,看看有否贪贿误国之辈。”
傅名山连忙点头。
刘桂生又道:“再找人检索一下华夏自夏商以来的灾害次数,再看看历年饥荒死亡人数………。”
过了几日,朝报发布华夏历史上灾荒次数,仅重大灾荒就达五千余次,包括水灾、旱灾、蝗灾、雹灾、风灾、疫灾、地震、霜雪等多种灾害类型,因灾死亡三千多万人。
其实这些数字是刘桂生提供的,他在后世恰好看过《中国救荒史》,记住了这些惊人数字。傅名山、范长喜在等人只在金陵架阁库找到一些极端灾祸案例,也足够触目惊心。
朝报又列举了正常年景的粮食产量,及成年人的粮食消耗量。得出结论,正常年景,即使全国粮食平均分配,也只能保证温暖。
问题是不可能平均,因此每年都有人饿死。饥荒年景更是有无数哀苦无依之民,于饥寒中离世,弃于荒野,或倒于沟渠。
朝报认为,生存资源不足是天下难以大治之根本原因,道德教化虽可缓和一些矛盾,却无法根本解决问题。生存资源不足,社会平衡十分脆弱,冗余量不够,稍有风吹草动,就是王朝鼎革之大祸。
赵麒翔看到这篇文章,心神巨震,沉吟良久,曾经坚信不疑的理念大厦似乎出现一道浅浅的裂缝。
这是他从未想到的视角,也从来没有试过搜罗如此翔实的数据。儒家治学讲求修心养性,经典考据,并无列数字论证之法。
赵麒翔感觉有一扇大门打开了,却朦朦胧胧看不清。
次日,朝报再发评论,历数史上昏君奸臣,口蜜腹剑、口是心非、道貌岸然者如过江之鲫。朝报认为,道德标准必须考虑现实基础,在生存资源匮乏情况下,无限拔高道德标准,只会催生越来越多伪君子,以礼教为根基的三代之治不可能出现。
朝报的评论引起了轩然大波,激起了金陵儒生的强烈反对,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产生了迟疑。
审计署与养济院不管这些争议,依然有条不紊地组建机构,进行勘察、调研,同时收购了几家戏班,以京师宣传队的剧目为基础,稍作改编,进行排练巡演。
刘桂生本人也经常到周边巡查,不仅体察民情,也在寻找契机。
不过,目前倒没有遇到如临清、濠州那样水深火热的绝望百姓。金陵一向是富庶之地,市面繁华,商贾云集,加之土地肥沃,农产丰富,大多数人衣食温饱,也相对温和知礼。
手工工厂不少,养济院的纺纱机已开始出现在金陵纱厂。
当然,这些都浮于表面,阳光下总有大片阴影。
江宁赵府。
赵家是江宁大户,科甲鼎盛,曾祖宏德公官拜户部右侍郎,此后又出了两个进士,其中一个如今是湖广布政使,另一个便是如今冠带闲住的钟山书院山长赵麒翔。
赵家大院就在水阳江畔,五进院落,占地颇广,亭台楼阁,高低绵延,大门重檐歇山顶,门楣上红底黑漆写着“慎俭德”三字。
进门青石影壁上雕刻五只蝙蝠围绕一颗寿桃。
绕过影壁,就是第一进院落,有待客厅堂,两侧厢房,大门对门有倒座房、后罩房,皆是赵家奴仆所居,不下百人。还不包括居住后宅的贴身丫鬟。
后罩房靠西的一间小屋,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如金纸,呼吸微弱,显然已生命垂危,她哥哥金福心急如焚,抓住她的手呼喊道:“娟儿,娟儿再等等,张大夫马上来了,张大夫马上……”
金秀娟的手却软软垂下来,微弱的呼吸也终于消失不见,金福一阵摇晃之后,放声大哭。
哭累了,他坐在地上,靠着木板床的床沿发呆,想到去世的爹娘,还有忍痛卖掉的五亩水田。
五年前江淮大水,颗粒无收,赵家施粥,量却少得很,只吊着命,让人越来越饿,小妹整晚整晚地哭,爹娘相继离世,迫不得已打算把祖田卖了,熬过难关。
这时赵家找上门,压着价,把水田收了,自己再把水田佃回来。只是,每年田地产出交了佃租后所剩无几,勉强糊口而已。
去年风灾,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塌了,兄妹俩差点被埋,赵府二老爷赵耀楚主动要求金福兄妹暂时栖身赵家。
赵家本还想买了小妹当丫鬟,自己抵死不肯,原还想着留着清白自由身,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只是这大宅门内诸多阴私龌龊之事,不堪入目,兄妹俩战战兢兢,不敢丝毫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