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尽头的长椅落满槐树枯枝,陈逾明用羊绒手套拂去冰碴。皮质椅面残留的寒意透过大衣渗进来,他摸出铝管雪茄时,瞥见南笙正把琴谱垫在膝头——那本琴谱里夹着他写的批注,边角已经起了毛边。
“介意吗?”他晃了晃未点燃的雪茄。
南笙摇头,棉布手套绞紧琴谱:“您平时不常抽这个。”话出口才觉逾矩,慌忙补了句,“在澹园时没见过。”
防风火机窜起的火苗惊破夜色,陈逾明想起许悦萱总笑他老派。
雪茄的苦香漫过来时,南笙悄悄偏头轻嗅,鼻尖在路灯下冻得发红,像故宫藏品里那尊钧窑红斑小碗。
烟圈撞碎在枯枝间,南笙的嗓音比月光还轻:“您今天……像断纹漆面下的古木。”她停顿片刻,“是工作上遇到难题了吗?”
陈逾明凝视烟灰簌簌坠落:“比修复永乐宫壁画难些。”
这话说得暧昧,惊得她膝头琴谱滑落。俯身去捡时,发丝扫过他握着雪茄的手,崖柏香混着松烟墨香酿成某种秘药。
“南小姐谈过恋爱么?”
突如其来的诘问冻住她的指尖。枯枝在脚下发出裂帛声,像古琴断弦的余响。
“没、没有。”棉布手套按在琴谱的“徵”字上,南笙听见自己心跳如错拍的《酒狂》,耳尖倏然染上釉里红的艳色。
“南笙。”陈逾明突然用鞋尖碾着冰碴,第一次省去敬称,“有喜欢的人吗?”
胡同口的流浪猫突然窜过,惊落槐树枝头的残雪。
南笙望着落在陈逾明肩头的雪粒渐渐消融,想起父亲生前教她《溪山琴况》时说的那句“情致所至,金石为开”。
“有的。”
雪茄灰烬断落在两人中间,烫穿冰面。
陈逾明转头时,南笙正望着远处便利店暖光,侧脸映着路灯的昏黄,睫毛在眼下投出《营造法式》榫卯结构般的阴影。
雪茄的烟霭在月光里浮沉,陈逾明忽然发觉南笙的坐姿像极了澹园那架仲尼式古琴——肩颈绷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却又在膝头琴谱的褶皱里泄露出几分青涩的紧张。
老槐树的枯枝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将她的侧影剪碎又拼合,恍若《雪景寒林图》里那些欲说还休的留白。
陈逾明借着掸烟灰的姿势侧身,目光擦过她丰润些许的脸颊。记忆里那个单薄如纸的身影,如今在粗布棉袄下透出暖玉般的莹润。原先尖俏的下颌圆了半分,冻红的双颊泛着海棠初绽的鲜活。
“多久了?”话出口才惊觉嗓音暗哑。
南笙忽然挺直脊背:“很久了,久到……已经成了习惯。”
她将琴谱翻到夹着洒金笺那页,风卷起笺上墨迹,露出他遒劲的批注:“琴者禁也,禁人邪念,正人心。”
陈逾明忽然嗅到她发间的松烟墨香,混着古籍修复室特有的纸浆气息。这味道比西城公寓的香薰蜡烛纯粹得多,却烧得他喉头发紧。许悦萱昨夜缠在他腰间的真丝睡袍,此刻竟成了某种灼人的桎梏。
“喜欢是什么感觉?”烟头明灭间,他看见南笙的手指绞紧了琴谱的包角布。那匹靛蓝粗布是去年他随手赠的边角料,如今磨出了细密的毛边。
“一眼万年。”南笙的睫毛在眼下筛落一片颤动的阴影。
陈逾明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一顿。
“冷吗?”他突然问。
南笙摇头,却在下一秒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他解下围巾递过去,羊绒上残留的体温惊得她耳尖发烫——那上面还沾着许悦萱的茉莉花香水味,此刻却被寒风撕成碎片。
“若是根本分不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分不清是爱旧木的纹理,还是贪新漆的光泽?”
“陈先生记得西黄寺的经幢吗?”她将散页按年代排序,“您曾说那些风化的经文最珍贵,因为……”粗布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旧交叠的墨痕,“因为每道裂痕都是时光的亲笔。”
“南笙。”他再次唤她名字,像触碰易碎的影青瓷,“若明知会伤人呢?”
“宋代的冰裂纹盏,最上等的开片,不都是窑火淬炼后任其自然皲裂?”南笙抬头时,冻红的鼻尖上凝着细小的霜花,“修缮古建最忌强求,就像虞山派的‘跪指’技法……”她按住乱飞的纸页,“要顺着木胎的记忆,等岁月自己包浆。”
南笙的声音轻得像斗拱间的落尘,却让陈逾明想起昨夜许悦萱的低泣。
“南笙。”他忽然握住她整理散页的手,崖柏珠串硌着两人腕骨,“若这楔钉已经朽烂,偏又连着主梁......”
“最上乘的修复,是让后人看不出哪里动过。”南笙轻轻抽回手,“就像最好的忘记,是让往事成了建筑的肌理。”
雪茄的烟在朔风中碎成游丝,远处传来更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寒鸦。
“陈先生看。”南笙突然指向路面积雪,冻红的指尖在月光下透出釉里红的艳色,“像不像钧窑天青盏?”
他顺着望去,冰纹间嵌着支断簪——正是她十五岁那日摔碎的桃木簪。
陈逾明俯身欲拾,羊绒手套却触到她同样伸来的手指。
两道影子在雪地上交叠成宣纸上的“人”字。
南笙慌忙缩手,围巾却松散开来,露出颈间挂着的小小叶形玉坠——去年他随手赠的边角料,如今被雕成了寒梅卧雪。
陈逾明碾灭雪茄,火星在积雪里嘶鸣。
南笙低头盯着琴谱,发丝垂落遮住眉眼。这个角度望去,她丰润的唇珠与永乐甜白釉梅瓶的流线微妙重叠。
“该......”
“陈先生!”南笙抬眸,水润的杏眼里晃着细碎的星子,“您说古琴漆面的断纹,要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自然开裂。”她指尖按着心口那枚玉坠,“有些东西,是不是也要等够时辰?”
二十四层的霓虹在陈逾明瞳孔里炸成烟花。许悦萱的消息又至,手机在衣袋里振动如催命的更漏。
陈逾明忽然看清南笙棉袄第二颗盘扣系错了位置,靛蓝粗布在错位处拱起小山,恍若《溪山行旅图》里某座未命名的峰峦。
他忽然伸手拂去她肩头落雪,羊绒手套抚过之处,粗布纹理间绽开朵朵暗梅。
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传来,南笙起身:“要热饮吗?”
陈逾明望着她在玻璃窗前踮脚的模样,暖柜的蒸汽模糊了玻璃,她的身影晕染成宣纸上的水墨。
“给。”南笙递来关东煮,纸杯上凝着水珠,“白萝卜浸了昆布汤。”
陈逾明接过时碰到她冻红的指尖,比修复古建用的老杉木更粗糙的触感。昨夜许悦萱的手抚过他胸膛,美甲上的碎钻硌得人生疼。
“小心烫......”南笙话音未落,陈逾明已经就着杯沿抿了一口。
雪越下越大,落在纸杯里化成细小的涟漪。南笙捧着热可可坐在他身旁,呵出的白雾与热气交融。
陈逾明发现她喝东西时会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像故宫御猫晒到太阳时的模样。
“周六......”
“嗯?”
“雪大了。”他最终只是将她的围巾拢紧,“该回了。”他起身,羊绒大衣下摆扫过她膝头。
南笙抱着琴谱小跑着跟上时,发现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两人的影子在胡同砖墙上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离,如同千年古画上那些欲说还休的题跋。
单元门前的感应灯亮起,南笙解下围巾递还他。羊绒料子残留着体温,混着她的松烟墨香:“雪天路滑,路上当心。”
暖气片的嗡鸣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南笙的额头抵上冰凉的玻璃,看着墨绿色沃尔沃的尾灯碾过积雪。
车灯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暗红的痕,像是古建彩画里渐渐褪色的辰砂,被岁月蚀去了鲜亮。
她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指尖无意识描摹着车灯远去的轨迹。
南笙的心口疼得发紧。
十五岁那年初见的陈逾明不是这样的——那时他站在紫藤花架下,眉目清朗,眼睛比文渊阁新补的琉璃瓦还亮。那时的他,会为一张古琴的断纹惋惜,会因修复好一道榫卯而展颜,会耐心地教她辨认木料的年轮。
而不是现在这样,陷在感情的泥沼里,连呼吸都带着沉钝的痛。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