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周祈荧一大早就把致远收拾得干干净净,给他换上崭新的棉袄。
\"外婆家可不比咱们村,要懂规矩。\"她一边给致远系扣子一边叮嘱,\"见了长辈要问好,压岁钱要说吉祥话...\"
致远心不在焉地点头,满脑子都是外婆给的零花钱能买多少糖葫芦。
马车颠簸了两个时辰,终于停在一座青砖小院前。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大姐回来啦!\"三个姨娘一窝蜂涌出来,这个捏脸那个摸头,把致远弄得晕头转向。
外婆颤巍巍地从里屋出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哎哟,我的乖孙又长高了!\"
外公笑眯眯地递来个红纸包:\"去买糖吃。\"
致远一摸,里面至少有十个铜板——发财了!
堂屋里坐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太,像颗风干的核桃。
母亲小声告诉他:\"这是你太婆,今年九十三了。\"
致远惊讶得张大嘴,他从没见过这么老的人。
姨娘家的孩子们很快和致远玩到一起。
表弟阿毛才五岁,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他跑。
表姐阿香已经十二岁了,总是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我们来玩捉迷藏!\"表妹小花提议。
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
致远在后面追,阿毛跑得太急,不小心摔倒了,顿时嚎啕大哭。
致远僵在原地,手心冒汗。
上次在村里把邻居孩子弄哭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哎呀,哭什么哭!\"大姨娘一把拎起阿毛,随手拍了拍他裤子上的灰,\"男孩子跌一跤算什么!\"
周祈荧也只是笑着摇摇头,继续和姨娘们包饺子。
致远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原来在外婆家,孩子们打架跌倒都不算事儿。
午后,致远被院角一棵奇怪的树吸引了目光。
宽大的叶子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树干上还挂着几串青色的东西。
\"这是香蕉树。\"外公得意地介绍,\"整个县城就咱家有。\"
致远踮脚摸了摸那些硬邦邦的青香蕉:\"能吃吗?\"
\"中看不中吃。\"大姨娘笑着端来一盘炸年糕,\"种了十年,结的香蕉比石头还硬。\"
太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突然冲致远招招手。
他忐忑地走过去,没想到老人从袖子里摸出块芝麻糖塞给他:\"吃...\"
糖已经有点化了,粘在油纸上撕不下来。
傍晚时分,姨娘们张罗了一大桌菜。
致远被安排在孩子们那桌,表弟表妹为了块红烧肉差点打起来。
大人们那桌推杯换盏,笑声快把屋顶掀翻了。
\"娘,\"致远偷偷拽周祈荧的衣角,\"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才来半天就想走?\"二姨娘耳朵尖,立刻嚷嚷起来,\"嫌外婆家的饭不好吃?\"
大家都笑起来,致远闹了个大红脸。
小姨娘更过分,故意学着他的腔调:\"娘~什么时候回家呀~\"逗得满桌人前仰后合。
夜里睡在姨娘准备的床铺上,致远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婆家确实热闹,可他就是想念自己那张靠窗的小床,想念院子里橙树的味道,甚至想念李浮生检查作业时的严肃表情。
第二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催母亲启程。
外婆把早就准备好的腊肉、香肠塞进他们的行李,又偷偷给致远塞了个红包:\"常回来啊。\"
马车驶出县城时,致远突然发现兜里多了块芝麻糖——准是太婆趁人不注意塞的。
他小心地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明年还来吗?\"周祈荧问。
致远看着渐渐远去的外婆家,屋檐下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想了想,点点头:\"来。\"
但心里悄悄补了一句:住两天就够。
……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致远正在书院背书,忽然收到家书——太婆去世了。
信纸上的字迹很工整,是李浮生代笔的,说葬礼已经办完,让他安心读书。
致远捏着信纸发愣。
太婆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颤巍巍地往他口袋里塞芝麻糖。
现在,再没有人会偷偷把化掉的糖塞给他了。
一阵时间后,外公也走了。
这次致远正在准备岁考,连信都是考完才看到的。
他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头,想起太公给他讲过的那些老故事,给他钱买零食,还有那个永远结不出甜香蕉的香蕉树。
真正让他感受到死亡的重量的,是外婆的离去。
那年暑假刚开始,周祈荧就急匆匆带着他去了外婆家。
一进门就闻到浓重的药味,外婆躺在床上,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阿远来啦...\"外婆的声音像风中的蛛丝,一吹就断。
三个姨娘都回来了,屋里挤满了人。
大姨娘负责煎药,二姨娘给外婆擦身,小姨娘则整天守在床边。
致远被安排去井边打水。
他提着沉甸甸的水桶往回走时,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手一抖,井水洒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腿。
那天深夜,外婆走了。
致远被哭声惊醒,看见母亲和姨娘们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葬礼持续了三天。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缓缓向山上前进。
致远头戴白帽,每走一段路就要跪下烧纸钱。
纸灰被风卷起,像一群黑蝴蝶在空中飞舞。
下葬时,三姨娘突然扑到棺材上不让埋土,被几个亲戚硬拽开了。
致远站在一旁,看着一锹锹黄土落下,渐渐盖住了那口黑漆棺材。
回家后,周祈荧常常在做饭时突然停下,自言自语:\"你外婆腌的萝卜干不是这个味儿...\"或者在缝衣服时说:\"这针法还是娘教我的...\"
有次深夜,致远起夜时看见母亲独自坐在堂屋里,手里摩挲着外婆留下的一把木梳。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泪痕。
\"娘...\"致远轻声唤道。
周祈荧慌忙擦脸:\"怎么起来了?\"
致远挨着她坐下,头一次发现母亲的肩膀这么单薄。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笨拙地握住母亲的手——就像小时候他生病时,母亲握着他的手那样。
致远鼻子一酸。
他突然想起每次去外婆家,自己总是闹着要早点回来。
现在,那个总想留他和母亲多住几天的老人,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