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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她不存在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展信佳死于七岁,展吟书参军替妹妹报仇最终战死沙场。

展家夫妻因孩子接连去世的打击,一个疯了只会站在城门口逢人便拦住问有没有看见我家小纸跟阿笺,说娘又给他们买了糖做了新衣裳,一个因常年奔走痼疾旧伤发作,早早离世。

雁回时登基,却被裴奕控制下的雁无拘处处钳制,郁郁不得志,年轻的帝王愈发敏感多疑,整日只酗酒寻欢,早已忘却了初心。

雁西月被迫和亲远嫁,被护送她出境的已是将军傅守安的带走,从此归隐山林,余生再也没有回京多看这个令她失望的哥哥一眼。

而现在,是七岁的展信佳死后的第十九年……

展信佳感觉自己头疼得厉害,过于痛苦的记忆使得她精神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

双膝瘫软,脱力的跪倒在大雪中,她死死的捂着阵阵刺痛的脑袋,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极力平复着心绪,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只是“裴奕”想让她看到的梦。

只是梦,不是现实,只要醒来就好了……

不能疯,不能疯,大家还在等着你呢展信佳。

缓了缓神,她强撑着站起身,茫然的望着眼前浩渺大雪覆盖下的天地尘寰。

既然这只是梦,那…小沈大人呢?

许是她这句话念出了声,一旁抱着孩子正与邻舍谈笑的妇人一愣,目光带着疑惑。

「咦?姑娘瞧着是生面孔,是来镇上探亲寻人的吧?我们这小镇上可没什么小沈大人,倒是有位沈道长。」

一旁卖酒的老板娘倚着柜台笑盈盈提醒。

「翠娘,你糊涂啦?沈道长十年前不就是在京城当官的嘛。」

「对!你瞧我这记性。」

被称作翠娘的妇人笑开,拍了拍怀中孩子,随后又不忍的一声轻叹,神情唏嘘。

「要说这位沈道长也是可怜,原本曾是储君辅佐官,春风得意,前途似锦,可偏偏有一年竟突然莫名疯了……」

「疯了?!」

展信佳错愕抬眸。

眼前一阵漆黑眩晕,她只觉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翠娘没注意到少女微妙的神色,自顾自接着往下讲,语气中满是同情与感慨。

「是啊,明明展将军家的小女儿早早就夭折了,可沈道长偏说她还活着,还说她已经答应嫁于他为妻,后面又是闹皇宫又是硬闯将军府的,执着的找着一个七岁时就已经死了的人…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后来展将军实在看不下去,就领着他去看了梨树下自己小女儿的孤坟。

自那以后沈道长就疯得彻底,官也不做了,神智也不清醒了,嘴里念叨着什么阿纸阿纸的,离开了京城四处寻人……」

一旁的卖酒老板娘哀叹着,接话。

「后来辗转到我们这座小镇,有打遥州城来的商贾认出他曾在三清观做过几年道士,我们也就跟着叫他沈道长了。」

翠娘勉强扬起笑,「沈道长虽然人孤僻了些,可那一手字写得却十分漂亮呢!我们都愿意去找他写家书写信,他算是以此为生了…

但奇怪的是,哪怕赚了银钱他也只会拿去买更多的笔墨纸砚……」

听到此处,脑内已是一片空白的展信佳踉跄了几步,连站都站不稳。

怎么会,怎么会呢……

恍惚间,也不知是谁从后撞了她一下,她刚扶着一旁的架子站稳,只听耳畔清凌凌的一声「抱歉,借过」,竟恍若隔世。

几乎抑制不住喉间的哽咽,展信佳瞳仁涣散着,绝望的,不敢置信的转身缓缓望去。

面前的青年仍着记忆中最淡的青衫,可往昔总是一尘不染的衣袍沾上了泥泞,他低着头,手中执着一支竹做的盲杖,双眸覆着棉白的布带。

不再是往昔矜贵清仪的沈太傅。

不再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朱袍白马踏尽飞花的状元郎。

亦不再是那个肃穆端方总会笑着将她抱进怀里的小沈大人。

而今他的脊背早已因常年执竹杖探路而弯曲佝偻,素衣旧袍的从人群中穿过,犹如坠入淤泥早已蒙尘黯淡的一颗明珠,泯然众人矣。

于大雪,于闹市,于尘寰烟火,与她擦肩而过。

因双目不能视物,竟只能艰难的靠着听力与一支旧竹杖一步步狼狈而缓慢的挪动着。

一旁,妇人还在小声说着。

「前些年啊,听说是江远县那边破获了一起拐子案,许多年幼时走丢的女子皆被救了出来。

沈道长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寻找到那个只存在于他臆想中的妻子的线索,在赶去寻人的路上恰逢暴雨山石滑坡,被落石砸伤了头,淤血压迫了眼,便就此失明了……」

后面妇人还说了什么,展信佳已经听不清了。

她只觉自己颅内一片尖锐耳鸣,充斥着刺耳的喧嚣噪杂,疼得泛红的眼睛逐渐氤氲模糊,她慌乱的抬袖擦着脸上泪水,一遍遍擦拭着,睁大双眼企图辨别清每一个令她心碎的字,却徒劳的只能看见对方的唇启启合合,再无声音。

到最后,她顾不上自己的伤腿,跌跌撞撞的朝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追去。

天幕愈发阴沉,铅云如坠,乌压压的遮蔽住最后一缕惨淡的霞光。

雪愈大,愈深,可展信佳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双腿也麻木得失去知觉,只是浑浑噩噩凭着一股信念仍在执着的往前走着,踉跄着。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茫然伫立在夜雪中,展信佳呆呆望着那座亮着烛灯的小木屋,心疼得快要死掉。

明明已经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点灯。

小沈大人,你在等谁呢,你在等着谁回来呢?

小心翼翼推开门,昏暗狭小室内铺满了散落的信纸,几乎没地方下脚。

有的纸页已经泛黄发旧,看着已经有些年头,其上字迹潦草凌乱,落笔亦混乱无章,应当是他双目刚失明时写下的,那时他还不太习惯盲眼书写,只能一点点的凭记忆摸索。

而后来字迹则工整了许多,他已经无需双眼也能写出每一封信。

弯腰随意拾起其中一张,虽落笔不似当年潇洒,可「展信佳」三字却落笔异常珍重。

她又拾起一张,随后是无数张,她将那些废弃的纸视若珍宝的抱在怀里。

如出一辙的,每封信笺唯独开始的那句「展信佳」落笔最重。

他替人写家书,根本就不是为了维持生计,只是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一遍遍重复写出这三个字,写出这三个绝对不能忘记的字。

展信佳,展信佳,展信佳……

即便是寄不出去的信,他亦盼望着,有朝一日收到的人能展信佳。

怀里的信纸一封封失力掉落,望着坐在堆满凌乱信纸的桌前仍麻木提笔在写信的青年,展信佳蹲下身捂住脸,再也忍不住崩溃到极点的情绪,失声哀恸,哭得近乎声嘶力竭。

听到哭声,青年缓缓抬头,似乎想透过覆在眼上的绵布辨别出究竟是谁深夜到访。

但眼前只是一片漆黑,除了听得人揪心的哭声,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心脏一阵阵绞紧抽痛,沈肃清深呼吸,摸索着握住靠在一旁的竹杖,缓慢的扶着桌面站起身,一点点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艰难走去。

哪怕目盲无法视物,他却依旧能避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信纸,小心翼翼的绕开。

一张也没有踩到。

「是谁?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这样说着,青年摸到一旁的矮柜,从里面取出些零散的铜钱碎银握在掌心,递过去。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你先拿去用吧,别哭了。」

沈肃清仍是当年那个温和善良的沈肃清,无论是谁落难他都愿意搭救一把,哪怕他自己也深陷泥泞中,可他依旧不忍见他人遭受疾苦。

展信佳没有伸手去接,擦干眼泪站起身,深深呼吸,企图抑制住喉间的哽咽。

即便他再也看不见,她依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抖着的指节牵住他的手,在青年错愕的神情中力度一寸寸收紧,彻底交握。

破碎不成调的音,断断续续。

「我…回来了,小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