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宫,明安戴上白纱围帽,登上马车,趁太阳落山之前来到了天水街的刑部大牢,此处四周都被河道围着,大牢更是孤零零地被围在中央。
曹正先一步接到了小太监的通传,“姜少夫人,您只能待一盏茶的时间!”
明安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跨了进去。
里面的宁昔早已听见脚步声,他迅速起身,双手握紧铁杆,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
才几月未见,似乎已隔了几个春秋。可惜来人并未近身,只站在几步开外。宁昔双眼受寒毒所伤,看不清对方面容,可对方单薄的身形还是让他阵阵心疼。
“怎么瘦了这么多?”
再次听到温柔低沉的声音,明安心里酸涩得不成样子,喉咙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发不声响,只简单回了一个字,“嗯!”
“他待你,可好?”
明安缓了片刻,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无论他待我如何,我,必须待他好!”
宁昔看到对方模糊一笑,却看不清她眼底的一滴泪,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内心就要喷薄而出渴望和醋意,双手一用力,手腕粗的铁杆就这样被他慢慢拉弯了。
“不要,别再让自己受伤!”
宁昔已经结痂的伤口,因为用力重新又裂开了,鲜血嘀嗒嘀嗒顺着手臂滴落。明安担忧而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
宁昔趁机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把人一把扯到了身上,不管不顾的就亲吻了上去。几个月以来的思念全部化作了啃咬,似乎要把她咬碎了吞进肚子才能一解相思之苦。身下人并无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吻得忘情的宁昔忽然感觉到了唇间的苦涩,那是她的泪。他爱她疼她喜欢着她,想着逗她开心让她笑,却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弄哭她。
宁昔慌了,他松开了钳制着她的大手,笨拙地想要给她擦泪,“对不住,对不住,别哭,别哭!”
此刻他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宁昔整个人都震惊呆住。她何止是清瘦了许多,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小脸煞白满是泪痕,满头青丝黯淡无光,连平日里乌溜溜的眼珠子,此刻都泛着淡淡的琥珀色。
她默默地退开,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又重新模糊不清。
“他们到底还对你做了什么?!!!”宁昔暴怒,一拳砸在铁杆上,铁栏杆瞬间凸了半截,整个精钢铁门摇摇欲坠。
看守被里面的巨响吓了一个激灵,他抬眼看向同样震惊不已的曹大人,不敢进去查看。
周一虽然把她被迫嫁人的事情说了,可对国主用她顶替四儿子的事情却一无所知。真正让明安遭受沉重打击的,是她十七年来天真的给自己筑起的心防彻底崩塌,十七年满满的敬畏渴望瞬间成空,她变成了无根孤儿。
时间不多,明安闭眼用力掩下最后一滴泪,所有的委屈都只能藏起来,再睁开时,又是那位容颜清丽、眼神清澈的坚韧女子。
“宁昔!”明安喃喃低语,轻缓而温柔地说道:“国主说得没错,我已十分幸运!从小锦衣玉食,并未经历别人所经历的挨饿受冻,更从未身陷虎穴狼窝亡命挣扎,相比之下,我确实比别的孩子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宁昔紧抓铁杆的手紧了紧,她终究还是知道了自己并非国主亲生了吗?忽然他瞳孔微缩,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我是谁!”
明安微微苦笑,“你从来毫不掩饰!”
宁昔往日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可他从来没退缩过没怕过,此刻却有了怯意,“那你可知,我生父,是何人?说不定,我父亲,是人人得以诛之的,罪人!”
“那又如何!”无论你出身如何,在我这里,你都是温柔而善良的大白牙,“你应该还没查出真相吧?”
“我曾暗中在母后和周将军等多人处打听过当年的事情,可他们似乎都并不知晓当年的内情!”
“如果连他们都不知道实情,恐怕你只有亲自去问问国主了!”
宁昔内心翻江倒海,好看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连喉咙也紧紧的。她原来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曾委身暗道,知道自己可能是叛臣之子!
“去吧!去问问国主,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去告诉他们,你虽出自夷微台,可你们已经成功把它灭了不是吗?去告诉国主,你不是细作探子!”明安声音急促。
“我不在乎!”宁昔激动而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只在乎你!”
“可是你已经嫁人了,而如今看来你是不可能背叛姜家的,更不可能跟我远走高飞。”
这话如一根刺,扎得明安心头一颤。她缓了许久,定了定神,理了理头绪,再次开口道:“宁公子武艺超群,江湖之大任由翱翔,自然满不在乎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更不受朝廷牵制,可我此刻仍是南鲲公主,身上背负着的是国之重责。”
“你若想要得到一国公主,身为江湖隐士如何能做到?若无权无势,即便你高举圣旨,长跪不起,恐怕也不能如愿!”想起钱坤,明安手捂胸口,一阵钝痛。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宁昔,因一时之气而自暴自弃。她知道他一心想为父明冤,他历尽重重黑暗,好不容易才重见光明。所以她不惜用自身来作为诱饵,给他一个恐怕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景。
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世人冤枉,我不想你埋没一身的本领,我想看着你不用蒙着脸也可以在大街上自由地笑,我想看着你真正能行无羁、心无虑!
“去吧!去问问他,当年的真相只有国主清楚,认罪书里面没有提到你的存在,想来国主不想牵扯到你,甚至在护着你!其中定有缘由!”明安语气温柔而动人。
“你的父母是否冤枉目前不得而知,可他们肯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光明正大地做人!你至今所做的努力,不都是为了真相吗?”说到最后,明安语气几近哀求。
藏书阁里面的认罪书天衣无缝,那时的宁昔曾顾虑过,如果他父亲真的无罪,那他要杀掉当今国主,为父报仇,扰乱南鲲国吗?如果他父亲有罪,那他就真的成了罪臣之子,她和自己之间不仅地位悬殊,更隔着家仇国恨。
后来他曾动过放下的念头,不再去探查父亲的案子,父亲无论是否真的叛国,他都处于两难的境地。而当今国主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国主,太子将来更将会是位名垂千古的明君。于公于私,他都该放下。可是他为了有能力查清父亲的案子付出了太多,甚至几乎赔上性命,如何能轻易放下。
从大牢里出来,明安似乎已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她抚着墙慢慢地走着,凹凸尖锐的墙体摩挲着手心,刺痛的触觉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幸好天色已暗,无人看清她破裂的嘴唇和红肿的眼睛。戴上阿玖递过来的白纱围帽,明安消瘦的身影很快湮没在夜色中。
曹正目送消失的人影,赶紧跑进牢里看看重犯如何了。
当看到被宁昔掰弯的铁杆,和仍然背着站立的血影,曹大人猜疑的眼神慢慢变成了敬服,忠勇将军说得没错,这里困不住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宁昔站在牢房里,透过狭小的窗口望着一轮模糊的圆月。他曾说过将来某天她会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人,她也曾说过,如果哪天她知道了,她有千百种方法能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然而早已看穿的她,依旧炽热地飞蛾扑火般涌向自己,没有退开没有嫌弃,只是不能……
他闭眼抬手捂住起伏的胸膛,这代价,毫不惨痛,却如此心痛……
当晚,除了宁昔,姜府内,刘府中,同样有人彻夜难眠!
回到姜府,明安早早便蜷缩在了檀香木床旁的贵妃榻上了,可她却无法入眠,侧着身子呆呆地愣神。甚至于进来伺候的素娘,看到夫妻二人分床而睡,惊讶得磕到了木椅都没回神。
那边刘府书房中,刘双引气冲冲地踢门而入,伸手就一巴掌扇在了自己儿子脸上。刘毅捂着脸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到父亲怒吼,“混账东西,早跟你说过,那四公主你掌控不了!”
“你非是不听,现在搞得宫里上下,都在暗暗笑话刘家长子贪慕虚荣,薄情寡义,这下你满意了?”
刘毅咬着牙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刘国舅更是来气,他还想抬脚去踹这逆子,却被后面跟来的刘老夫人抱住了大腿,哭诉着让他消气。
刘家儿媳三公主,此刻躺在冷冷的新房内,听着隔壁传来的嘈杂声,闭上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