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紫宸殿中,头戴通天冠上身着方心曲领云龙纹深红色纱袍,内搭白纱中单,下身穿深红色纱裙、腰间配扎金玉带又坠有蔽膝、佩绶、脚踏白袜黑鞋的赵祯坐在龙椅之上,一手执羊脂玉福禄寿如意,另一只手轻轻划过御案。
“臣等恭请圣安。”宰相张士逊微微躬身,高举笏板带着众臣向宋仁宗稽首。
“圣恭安。众卿免礼。”赵祯微微抬了抬手,平淡的说道。
“谢官家。”百官又在张士逊的带领下站直了身子,准备开始议事。
“启禀官家,臣有本奏。”只见一个眉凸眼凹,印堂狭窄长着鹰钩鼻的官员,那一身大红官袍穿在身上,一双三白眼配着嘴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让人总有一种违和感。
“哦,爱卿请讲。”赵祯心情不是很好,科举舞弊,西南大旱,西夏寇边,就没有一件让他省心的。
“是,官家。十日前川西大旱,韩琦韩大人上疏说是有奸相在朝,天公示警。可如今已经罢了二位相公,灾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所以臣请官家再次驱逐奸臣,以正朝纲。”工部郎中臻师宪慷慨激昂,唾沫横飞。
“爱卿说的奸臣又是谁?”哪怕出了陈尧佐王随这件案子,赵祯还是依然相信自己的眼光的,当然需要找人背锅的时候并不算。
“御史台御史大夫,荀司律。”臻师宪一双三白眼露出阴冷的目光不怀好意看向荀司律,亮出了他的獠牙。
“爱卿是不是搞错了,荀卿向来刚正不阿,勤于王事,怎么可能是奸臣呢。”赵祯一脸不解的看向臻师宪,但他心里想的却是,荀司律虽然脾气坏了一点,说话直了一点,但办事还是很靠谱的,又没犯了什么大错,朕怎么会舍得把他赶走呢?
“官家容禀,荀司律他第一目无官家,在去岁在紫宸殿上未经官家允许,就当殿殴打辽国副使,破坏两国邦交 ,让我们大宋失了大国风范。第二,他也是那日在殿上,公然辱骂辽国副使,让他们抓住了把柄,向我大宋多要了三成岁币。”臻师宪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一顶顶大帽子就扣到了荀司律的头上。
“恁你娘,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了。你个腌臜玩意来来来,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此时的荀司律怒发冲冠,他一个堂堂御史大夫,从来都是他喷别人,何时如此憋屈过。
“这就是臣要参的第三条,堂堂御史大夫,竟全然忘了圣人教诲,满口污言秽语。此人根本不配为官,应该逐出朝堂。”臻师宪不疾不徐,又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直奔荀司律七寸而去。
“咳咳,爱卿所讲的朕已经知道了,且先退下吧。”赵祯以袖掩面咳了咳,对臻师宪说道。其他两条姑且不论,荀司律经常一口的污言秽语有时也真的让他头疼。
“臣告退。”臻师宪见目的达成,向赵桢微微躬身,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荀卿,对于刚刚臻卿所参的三条,你可有话说。”赵祯又把目光看向了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的荀司律。
“对于臻郎中所参的三条,臣只认第三条,这确实是臣的缺点。至于其余两条,纯属放……咳,颠倒黑白,那群蛮子从来都是既贪婪又残忍的,他们不会因为我们的善良和忍让而放下手中的屠刀,更不会因为我们的以礼相待而感恩戴德。”
荀司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官袍,正气凛然的说道。
“爱卿所讲也不无道理,对于异族确实不能一味忍让。”赵祯这人虽然有时喜欢和稀泥,但还是有几分汉家儿郎的骨气的。
荀司律朝赵桢复行了一礼后,狠狠的剜了斜后方的臻师宪一眼,然后就站直了身子,不再说话。
“官家,臣也有本奏。”臻师宪和荀司律的第一轮交锋过后,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不知贾爱卿又有何事上奏啊?”赵祯轻轻敲击着手中的玉如意,兴致不是很高。
“庆父乱鲁嚭灭吴,西凉饿虎焚汉都。两个胡儿逐唐皇,祈请圣人更兵主。臣请陛下罢免兵部尚书俞廷益。”吏部侍郎贾谓之绕了一圈之后,也说出来了他的目的。
“为何,俞爱卿的能力众卿也是都有目共睹的呀。”赵祯被贾谓之搞得有点懵。
“官家,请容臣道来。其一,俞尚书身为兵部主官却玩忽职守,不在兵部坐镇,打着整顿京城禁军军营的名义,与下属终日流连甜水巷。其二,卖官鬻爵,收受来京述职将领贿赂,随意安排各地武职,导致在敌国来犯之时将不知兵,丢城失地。”贾谓之一双好看桃花眼中满是阴狠,欲置俞廷益于死地。
“哦,贾爱卿啊,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赵祯刷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贾谓之。
“臣愿以项上乌纱担保。”贾谓之高举笏板,朝赵祯深深一揖。
“唔,那俞爱卿你可有话说。”赵祯又把带着审视的眸光扫向了兵部尚书俞廷益。
“贾大人刚刚所言就是在血口喷人,恶意诬告。臣一条都不认,他所说得玩忽职守,流连甜水巷,那是臣发现禁军中有不少士兵老家是,益、梓、利、夔一带的,皆因担心家里的灾情,无心军事。臣了解过后,就主动帮助他们把为数不多的军饷换成粮食和药材,在再经由甜水巷的镇远镖局送到了蜀中去。”面容刚毅的俞廷益眉头紧蹙,须发皆张,手中的笏板也攥的咯嘣作响。
“嗯,我大宋的儿郎都是好样的,没让朕失望。知道孝顺父母,好啊。来啊,陈群传朕旨意,从朕的内帑拨十万缗银钱出来,分发给京中禁军大小将士。并告诉他们,别光顾着家里,自己也别饿着了。”赵祯冲陈群大手一挥。
“官家圣明。”
“官家圣明。”
“马屁就免了吧,俞爱卿,咱们再说说第二条。”赵祯抬手制止了众人的马屁,看着俞廷益继续问道。
“这第二条,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每每有边军的人来兵部述职或领赏,就都会把自己的那份分出一份来,委托兵部交给那些留在京养伤养病的袍泽,还有那些故去袍泽的亲族,兵部每一笔都有是记录的。贾大人说直接给了本官,是否有失公允了?”俞廷益说到此处,目光如刀的看向了诬告自己的贾谓之。
“啊,这,这……”面对着俞廷益如刀的目光,贾谓之一时哑口无言,把求救的光看向了苗美人的父亲,吴国公苗继宗。
“官家,请容老臣说句话。”苗继宗从勋贵序列走了出来,对赵祯微微拱了拱手。
“老大人请讲。”赵祯因为苗美人母亲崇国夫人的缘故,对苗继宗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贾谓之大人也是因对大宋,对官家一片忠心,才好心办了坏事,险些冤枉了好官。但做错了事也要受罚,不如就降半级,罚俸半年,官家您觉得如何?”苗继宗低着头,一双锐利的鹰目不时转动,微抿薄唇。
深知赵祯性格的他,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国公爷也说的太过轻巧了吧,贾大人做错了事就降级罚俸,俞大人被参倒了就抄家灭族,凭什么?那要不这样,我狠狠揍您一顿,然后再赔十两银子,道个歉,您看如何?”同样是从地方军队提拔上来的枢密院事夏守赟不干了,真当我们武人好欺负了。
“夏疏密请不要放刁,既然觉得不妥,那交给官家圣裁就是。”苗继宗没有理会夏守赟的挑衅,而是把皮球再次踢给了赵祯。
“咳,好了。你们双方也都有错,那就不如各退一步如何?贾爱卿罚俸半年,降一级,并向俞爱卿赔礼,与此同时,俞爱卿不得再追究此事。”见双方剑拔弩张,赵祯不得不再次和起了稀泥,他可不想看着那苗美人明日哭哭啼啼的。
“是,官家。”
“是,官家。”
两方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结果,继而进入下一个议题的讨论。
“好了,既然刚刚说到西夏寇边,还用总是派一些狡诈,擅口舌的伪官来挑衅我大宋的威严。那众爱卿可有良策把伪夏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赵祯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刚刚争论不休的众人。
“臣以为,我们大可承认西夏的地位,封他个郡王爵嘛,并效仿辽国每年送岁币给他们,以换取宝贵的和平,来休养生息。”
站在苗继宗后方的张中远声音幽幽传来,他那鹰钩鼻在干瘦脸颊投下一片阴影,举起笏板沙哑的说道。
“官家万万不可,我们应该效仿勾践卧薪尝胆,高筑城墙,广积粮草,,等待有朝一日再打回去。”张中远话音刚落,荀司律就站了出来,高声反驳。
“我们乃是天朝上国,应该有大国胸怀。”刚刚还像缩脖鹌鹑的贾谓之此时又跳了出来 。
“既是大国那就更不能如同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兵部尚书俞廷益也不客气,直接怼了回去。
“大人此话何讲?”
“不过是些许银钱而已,我大宋最不缺的就是钱。”
“抠抠搜搜的做派,怎么配的上我天朝上国。”
俞廷益一句话下去,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以苗继宗为首的主和派全部跳了出来,根本就不给主战派说话的机会。
就这样,双方又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起来,互不相让。赵祯也在主站主和两边摇摆不定,而满堂公卿竟没有一人去提,或者说是刻意没有去提大旱的蜀中诸地。
“咣当”
就在堂上众臣吵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殿门被人从外面直接一脚踢开了。
“成天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你们有完没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争论半天,也不知道朝廷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曹静姝往大殿门门口大马金刀的一站,对着堂上的兖兖诸公火力全开。
刚刚还嘈杂不堪的大殿此时落针可闻,所有大臣也全都装起了泥胎木偶。
看着满堂公卿这个德行,曹静姝凤目一厉,再次提高了嗓门,“各位士大夫,你们难道不知道蜀中大旱的事吗?为这着点小事就全然不顾百姓了,要知道你们都是靠着百姓供养才能让你们在这喋喋不休。”
“真是一群尸餐裹位之辈,你们没时间管我去管,还有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东西人马我也已经备齐全了,官家,告辞。”曹静姝说完,大袖一甩直接出了大殿。
……
“都干嘛呢,磨磨唧唧的,倒是赶紧往车上装啊。”面色不虞的曹静姝没好气的训斥着一群笨手笨脚的小内侍,而那群小内侍更是从头到尾都是噤若寒蝉。
“母后,是不是滔滔刚才在殿内和您撒娇,惹您不高兴了。”高正仪从身后拉了拉曹静姝的袖子,小心翼翼的说道。
“跟你没关系,乖。”曹静姝收敛了一下情绪,直接把手里的一块蟹粉酥塞进了高正仪的嘴里。
“唔……”嘴里被塞满了,高正仪只能不停的挥舞着小手,表示着不满。
“真是个傻囡囡,走吧,我们准备出发咯。”曹静姝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拉着高正仪走上了马车。
“出发,驾。”护驾随行的禁军指挥使李璋轻轻一扬马鞭,这支由一千禁军骑兵,一百名皇城司士兵组成的赈灾队伍,浩浩荡荡的从丹凤门出发。
马车飞快驶在宽阔的官道之上,两边的景色在飞速倒退着,一阵哒哒哒哒,所过之处,皆是留下一阵烟尘。
“虞衡,滔滔,清丰,蘅芜,知道母后为什么这次要带你们一起出来赈灾吗?”坐在宽敞的马车之中,曹静姝一一扫过四个女儿,神色温和的问道。
“母后,女儿知道。”清冷空灵的范观音率先开了口。
“哦?那虞衡就说说吧。”赞许的看了聪慧范观音一眼,曹静姝温声说道。
“女儿在课堂上曾听荀夫子说过,百姓乃一国社稷之本。我等天潢贵胄同样也要知民生,知百姓。”范观音目光真诚,看得出来是真的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嗯,蘅芜说的不错。作为皇室子弟同样也要知民生,知百姓。你们要记住一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兴亡皆是百姓苦。”夸奖一句范观音,曹静姝又语重情长的对其余三个女儿说道。
“女儿定当谨记母后教诲。”范观音四女一齐对曹静姝深施一礼,一脸郑重的说道。
“嗯,都是好孩子。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曹静姝挨个摸了一下几个孩子的头,就也闭上眼睛,稍稍假寐一会儿。
随着渐渐远离了汴京,人烟也逐渐稀少,官道也慢慢变得难走起来。
“几位殿下,起来吃饭了。”随行的宫令玛瑙轻轻掀开了马车门帘,对里面的范观音四人轻声说道。
“知道了,玛瑙姑姑。我们这就来。”高正仪揉了揉惺忪的的睡眼。
“殿下们醒了就好,圣人娘娘说吃完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呢。”玛瑙笑着把曹静姝的话转达给了几人,就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滔滔,你慢点,姐姐拉着你。”范观音先是替高正仪整了整压乱的头发和衣襟,然后就轻轻拉着她下了马车。后面的李秀容也是被谢佳妤拉着带下了马车。
姐妹四人走在营地当中,偶尔抬头看见明亮的星星,飞在田野上的萤火虫,还有不时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压抑的感觉倒也缓解了几分。
“哇,好香啊,是烤野兔,还有烤馍。”高正仪几人刚到营地中间,就被一股烤肉独有的香气所吸引。
“囡囡,饿了吧。快到母后这儿来,母后给你们留了好吃的。”曹静姝看着馋猫似的高正仪和李秀容,笑着对她们招了招手。
“嘿嘿,就知道母后最疼我。”听到有好吃的,高正仪和李秀容颠颠跑到了曹静姝身边,稍大一点的谢佳妤和范观音则是走在后面。
“嗷呜,兔子肉真好吃,谢谢母后。”高正仪和李秀容狼吞虎咽的吃着玛瑙提前处理好的兔肉和烤馍,范观音和谢佳妤在随便吃几口之后,就默默的看着四川的方向,不再说话。
“慢点吃,别噎着了。来喝点水。”曹静姝把水递给了两个小的,再看看两个大的,满脸的宠溺与欣慰。
……
曹静姝几人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八天的时候赶到了益州府的治所,益州。
“娘娘,情况似乎要比我们预想的要更严重。”马车外传来了玛瑙闷闷的声音。
“有多严重?”掀开了马车窗帘的一角,曹静姝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便看见那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目之所及皆是活活被饿死之人,他们的尸体就那么横陈在乡村田野之间,孤零零的在那儿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灾难的残酷。
那些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孤儿们,在荒野中,在官道上,像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漂泊流浪,在他们的眼神中更是写满了恐惧与无助。
“嗯,很惨,说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不为过。”玛瑙斟酌了一下措辞,低声说道。
“知道了,我们去府衙吧。”曹静姝放下了窗帘,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是。”
……
“嘎吱嘎吱”
车队复又行了一里左右的路,就来了府城门前。
“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行行好吧。”
众人在马车上听见外面传来了饥民的哭嚎之声。
范观音没忍住掀开轿帘,只看见外边围满了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远处的一个母亲正在小心翼翼的捣碎她好不容易砍来的树皮,她的双手粗糙而干裂,却依然坚定地忙碌着。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能给嗷嗷待哺的儿子充饥果腹的食物。
“天公不语清时背,旱魃为虐几时休。
江湖涸尽鱼龙死,野草枯焦牛马愁。”范观音低头念着。
“孩子们,我们下车,现在就搭棚熬粥。”曹静姝揉了揉红红的眼眶,率先走下了马车。
“范姐姐,我们也下去帮忙。”高正仪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了。
范观音这次没说话,揉了揉高正仪的小脑袋,拉着她加入了忙碌的众人当中。
远处绚丽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但是头一次让人觉得它是红的那么刺眼,那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