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转过街坊口,就看见家里的外墙增高了一尺,大门新刷了红漆,杨植心中暗笑打马过去,看到门上匾额,真吓了一跳:“簪缨世家”!
理论上没有错,百户也是官!
正欣赏四个大字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到了家门不进去,是不是想着另外一家?”
回头看正是袁守诚抱着大宝从河边看船回来,杨植连忙下马上前接过大宝,两人进入家门。
回家后杨植自然要和便宜父母亲、郭雪讲一下婉儿。按礼制,郭雪是袁家儿媳妇袁家人,管袁、冯叫爹娘;婉儿是杨家儿媳妇杨家人,管袁、冯叫伯父母。
袁守诚拿出家主气势,说道:“你心眼恁小!为什么不将婉儿带过来作客,怕我们亏待她么?”
杨植解释道:“婉儿好不容易从四川下江,要陪亲父母。”
冯氏叹道:“她这么大老远跑一趟看一眼亲娘,真是不容易!如果你不娶她,她回四川嫁个人,就很难见到娘亲了。”
几人唏嘘不已,皆为杨植的天赐良缘欢喜。
入夜后灯下看郭雪,却是富态许多,杨植问道:“你的功夫没有落下吧?”
郭雪抿嘴吃吃笑着说:“社学老师说我是举人夫人,应该自重身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要舞刀弄枪。”
杨植疑惑又问:“那你在家里整天干嘛?”
郭雪从床头柜里拿出两本书:“当然是读女德啦!《高皇后传》、《文皇后内训》这两本书,我可是日日诵读的!”
杨植接过书来翻了翻指示说:“不要读死书,要领会书中精义!老爷我如果读死书,别说举人,秀才都考不上!
高皇后、文皇后都是我们凤阳人,武功高强,能帮太祖太宗打仗。这个你得好好学,郭家大枪不能停,指不定哪天要跟老爷出去砍人!”
丈夫是天上星辰下凡,郭雪答应一声,又道:“老爷既然说那婉儿妹妹文采好,你上京赶考带她去吧,好过买个小书童!”
女德啊,多少罪恶假汝名以行!
次日杨植先去拜访凤阳知县,来到凤阳县衙,六房书吏在八字墙前列队欢迎。黄书吏见过礼后上前拉着杨植的手道:“大兄弟,百年来凤阳县就没有出过几名举人,解元更是做梦都不敢想!大兄弟可谓破天荒!”
六房书吏是熟人,都说几年前就看出杨植不凡,在县衙抄写时每日喝茶看报,慨然有宰执天下之志,日后必成大器。
一一致谢后,杨植被主簿引入书房,与知县并肩而坐,知县感谢杨植为凤阳县增光添彩。
大明县官的Kpl考评,赋税完成七成即是中上,占权重更大的是文教。知县凭杨植中解元这一项,绩效考核评个优秀不成问题。
杨植谦虚几句问道:“前辈是想到哪个府里升个推官,还是愿意被行取到南京都察院当个御史?”
当然是平调为御史强于升为推官!
知县大喜过望,两人一番商业互吹。
拿着县里签发的公车上京文凭,杨植出了县衙开始连轴拜访各卫所。
在凤阳待了一个月,杨植先去南京接上李婉儿,拿着公车文凭到上元县衙征了马车和民夫先到扬州府,这样一路换船,十二月中来到北京。
来到北京先到凤阳会馆,会馆里已经有十名凤阳籍举人了。科举考试就是这样残酷,考生是存量竞争。
跟考生打过招呼,让李婉儿安歇下,杨植晚上即去翰林院宿舍区拜见罗老师。
“罗老师,自南京一别,学生我可是日夜思念老师!”
罗钦顺挥挥手让老仆人退下,问道:“你中举,我有预料。但老夫一直都想不到,你居然能中解元,此中缘由可否告与我知?”
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所以和罗老师这种六零后很难沟通,他们心中的世界还停留在过去。
杨植不服气地说:“学礼经的人本来就少!我又在中榜,中榜的录取名额固定,总得要有中榜礼经举人!再说我的策论一向不错,湛大家既然点我为经魁,何不顺水推舟让我为解元,非常合理!”
罗老师一辈子扎扎实实,从没有投机取巧的想法,他有理由怀疑当初杨植选本经时,就是看中礼经是孤经。
“让我看看你的八股文有什么进步,能不能中进士!如果南直解元考不上进士,那你回去都不好交代。”
罗老师还是那样好为人师,杨植早有准备,递过去两篇小作文。
“八股文是写得比以前好了,如果阅卷官抬抬手,看你是中榜可以放你过去。但是为什么你的文风变了?”罗钦顺疑惑不解:“你这似乎是四川那边的写作风格!”
“啊?”杨植没想到还有这种区别,想起宁波张时彻当初的话,不禁好奇问道:“怎么看得出来呢?”
“王相公虽底定八股制艺之体例,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前宋朱子在江西、福建任职、讲学,他常用联想来说理,所以赣中一派的文章以演绎为主;而浙中一派惯于类比由此及彼,以己推人;至于川中那边,因为远离理学重镇,平日多研习苏轼之文风,常以时间为维度来研究事物的发展规律!”
杨植点点头,这就是不同的论证风格,前世哲学专业讲过归纳演绎历史思辩等逻辑思维方式。
“那么罗老师,会试的主考官、副主考官都会是谁呢?”
罗老师知道这个弟子又想投机取巧了,回答道:“这个说不准!反正都是学士!上一科会试,主考官分别是礼部侍郎石珤和李廷相,两人一个是侍读学士一个是侍讲学士。
本科会试是今圣即位的首次,应该会用内阁大学士主考!当今内阁除了杨首辅,其余的人都有可能任会试主考官!你问这个干嘛?”
杨植嘻嘻笑道:“知道谁任主考官,我好确定文章风格!”
罗翰林气得一拍杨植的脑袋:“孽徒!乡试帮了你一次,会试我实在帮不了你!
会试主考官没有什么用,同考官才有用!同考阅卷官除了翰林院的修撰,另外资深言官、六部郎中都有可能!”
说着罗翰林拿出一份名单:“你看看,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学士、修撰基本上就是这些人。
可惜了李廷相,因为逢迎大行武宗皇帝,仕途结束,不可能受重用了。”
杨植接过名单,看到里面不少熟悉的人名,侍读有顾鼎臣、温仁和、翟銮等,侍讲有李时等,修撰有杨慎、费寀等。
会试举子之所以要提前两、三个月来北京,除了备考,最重要的事就是一一拜访同乡的翰林、言官、六部郎中!
老师虽不待见弟子,却不得不为弟子的前程操碎了心:“你既然原籍江西,又是我的弟子,翰林院的江西老乡自然得去拜访!明天上值,我跟他们打声招呼。”
杨植把名单揣进怀里,问道:“老师怎么从吏部尚书转迁到翰林院掌院了?”
罗老师想起杨植说过帮自己入阁的话,没好气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资深学士就是这些人,今圣总要一个一个试过来,看看哪个更合心意。说不定过几天吏部尚书就从石珤换成乔宇。”
杨植分析道:“乔本兵不是翰林院学士出身,他当吏部尚书没问题,但入阁没有什么希望。罗老师你要学一下司马懿,隐忍两年,马上就有千载难逢的入阁机会!”
前世不修功德,今生遭此报应!听到不肖弟子竟然让自己学司马懿,罗老师气得浑身发抖。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说:“你是说朝堂即将有大动荡,大换血?”
杨植笑了笑说:“罗老师既然又回到翰林院,还是继续养望,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写你的学术着作,一切尽在弟子的掌握中!”
看着不肖弟子指点老师人生的无耻嘴脸,罗老师右手抖了几下,直想抄起茶杯呼过去。回想当年杨植暗示正德活不了多久,又忍下来说道:“那你明天去拜访费宏大学士还是翰林院的江西老乡?”
杨植自信满满:“当然是去拜访凤阳老乡了!”
武定侯郭勋从京西大营回到宅里,看到门子递上来的帖子,感觉不可思议。
历来会试举子到京后从来都是拜访文臣,没有拜访武勋的!何况武定侯一系离开凤阳一百年早就是地道北京人,这十几个凤阳举子组团前来是几个意思?我又帮不了他们!
无论怎么猜测,这些人肯定是要接见的。郭勋定下来一个日子,换好家居常服,在大堂接待了凤阳老乡。
别的举子似乎没有跟武官打交道的经验,倒是为首的南直解元不卑不亢,自云从小沉迷《大明英烈传》,开国英烈在太祖高皇帝的带领下,驱除鞑虏再造华夏,常使之感到目眩神迷,心向往之!
“这本小说写得好!情节生动,人物刻画栩栩如生,不在三国、水浒之下!
小子当年扑在这本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肉包子上!
我一直梦想能见到作者,今日得偿所愿,拳拳服膺!”
那解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翻旧的《大明英烈传》递了上来:“这本书是小子几年前在吉安府所购,看了几十遍了!请武定侯不吝墨宝,在扉页为我签个名字!”
还有这种操作?杨解元真是赤子之心!郭勋哈哈大笑道:“老夫献丑了!”说着提笔在书上写下名字,顺口道:“老夫亦是闲暇之余游戏之作!小说小说,怎比得上举子们的锦绣文章,那才是阐述经义大道!”
那解元有不以为然之色,凭着出身高,居然不给侯爷面子,当即直斥己非:“武定侯此言差矣!文以载道,小说亦有大道!《明英烈》描写人物活灵活现,表我大明英烈之忠义,使顽夫廉懦者立,实有大功于世道也!不在圣贤书之下!
小子曾从赣南去凤阳,途经彭蠡湖鞋山,写下歌体诗一首,追念先烈!”
只见那杨植,慷慨激昂把诗歌吟诵出来。郭勋听到诗里把先祖郭英比成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又称赞郭英立下大功不自居有冯异之风,不禁大为高兴,当即令仆役去准备酒菜,留众位举人老乡吃个便饭。
郭勋高兴之余,问道:“杨解元怎么会从赣南到凤阳?”
那杨植亦不隐瞒,道:“小子原籍赣南……”遂将自己失陷匪巢被官军搭救,拜袁守诚百户为父来到凤阳,努力学习考上秀才举人,现在一身兼祧两家,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一番叙述跌宕起伏,众人听得亦是感叹,郭勋沉吟片刻道:“袁家先祖是太祖之护卫,世袭百户,你如今兼祧两家,袁氏亲家亦是世袭百户,可知道是哪里人氏?”
那杨植恭敬答道:“是凤阳府濠州郭家镇人氏,我哪怕在南京国子监就学,清明冬至都随岳丈上山挂青,是以知道。”
“啊?”郭勋拍案而起,道:“那一定是吾先祖郭讳名英的帐前护卫!当年吾先祖带着同族七人投奔太祖,其中三人殁于彭蠡湖之战!太祖将此战中随死军士三百人,各依姓名,赠为武毅将军,正百户,子孙世袭。
你那岳丈先祖叫什么名字?”
杨植答道:“灵牌上的名字,似是郭五七。”
“那错不了!”郭勋激动地从案后走出来,拉着杨植的手道:“当年彭蠡湖血战,天地为之变色!正当明军落于下风苦苦支撑之际,吾家先祖郭讳名英一船当先,直取那伪王陈逆友谅!
那伪汉军万箭齐发,意图阻吾先祖!在此紧急关头,郭五七等三人护卫在吾先祖身前,以身躯为之挡箭,直至不支坠落湖中!”
凤阳举子们听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战争场景,不禁为之失色,又没料到居然两家有此渊源,纷纷感叹称赞。
郭勋抱着杨植,决然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侄女婿!”
又对仆役说道:“多加些酒菜,今日要与老乡们一醉方休!”
晚宴上,郭勋才想起举子们的来意,疑惑问道:“历来文武殊途,从未有过会试举子拜访武官的!今日各位家乡才俊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众举子似乎都是被杨植撺掇来的,不由得看向杨植,只见那杨植不慌不忙道:“侯爷在上,我等前来,是想打听一下谁最有可能主持会试!”
每次考前,考生四处奔波打探,无非是想提前知道谁是主考官,以便有针对性地写小作文,此乃人之常情。
郭勋疑惑道:“那主考官乃圣上钦点,别人怎生知晓?何况你们应该去翰林院问,历来从未有过举子来武勋家了解此事的!”
那杨植不慌不忙,对众举子一拱手道:“众所周知,凤阳就没有在朝廷当文官的,所以我们只好来找侯爷!侯爷圣眷得宠参与经筵,对学士大学士了如指掌!
我们想知道哪些大学士、学士简在帝心,最有可能被今圣点为考官。”
众人纷纷点头,道:“侯爷,我们亦做是想!那翰林院又没有凤阳老乡,我们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只有找上侯爷!
只要知道大致的人选范围即可!我等好去收集考官文集,针对性预习!”
郭勋责任在肩,万万推脱不了。他沉吟后说道:“有资格担任主考官的就那么几个人!
从经筵情况看,礼部尚书毛澄似乎不太可能为主考官,大宗伯年高体弱,几次请求致仕!
吏部尚书石珤很有可能!石天官是北直人,又与杨首辅交好,杨首辅必向圣上推荐他!
内阁中,毛纪大学士不太可能!那毛大学士已经担任过会试主考官,而蒋冕大学士没有任过,所以从朝堂平衡的角度,蒋大学士也应该收门生弟子了!
……”
郭侯爷丝丝入扣,有条有理把主考官的可能人选分析完毕,令众人大开眼界。
来对了!座中几名会试老兵叹息道:“还是杨兄有头脑!如果前几科会试,我们有杨兄为首,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
见众人聚精会神,郭勋心中自得,武勋从来未能为父老乡亲尽绵薄之力,就是定国公那些人也不行,他们也是凤阳出来的!
“至于会试同考官,首先排除修撰杨慎!杨首辅已经门生弟子遍及朝野,所以,你们懂得!
那费寀也可以排除,他是费宏大学士之弟,你们懂得!
资深六部郎中里面,先排除工部、刑部的!历来这两个部权力不大,很少从中选拔同考阅卷官。
再说言官,资深言官中……”
把不可能的人排除掉,剩下的就是最有可能的,范围缩小了一半以上!
众人如获至宝,暗中记下被排除的官员。酒足饭饱后,众举子千恩万谢,离开武定侯府。
回到凤阳会馆,李婉儿见杨植醉眼朦胧回屋,没好气说:“你要爪子?不去找江西籍翰林,啷个去武定侯家里?”
杨植笑嘻嘻道:“莫得啥子!你写几篇《大学》的八股文,让我看看你们四川人啷个写的!就写‘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