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朱由校正在皱着眉头翻阅奏章。
虽然他很想去旁边的暖阁打造木艺,但身为大明皇帝的责任,以及实现胸中抱负的野望,让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认真地批阅内阁转过来的奏章。
这些奏章上面,大多都有内阁成员的票拟,朱由校现在一般不做改动,而那些阁臣们也达不成一致意见的重大事项,他便会看得尤其认真,再挑选合适的日子召集重臣商讨,或者直接在朝会上让大家各抒己见。
平心而论,朱由校现在正在用明君的标准约束自己,也真心想要做一个好皇帝。
“辛酉二月初三日,日晕,两傍有耳如月状,内红白,光焰闪烁,倏如玉环,其大竟天,并日影晕形影如连环状。其西南东北面,复各有形如日,但其色惨淡,如月之在笼。”
“其日晕之上,大圈之中, 约有光彩数丈许, 青红如虹状。忽如人形,又似刀形、弓形者二, 皆外向,与日光相背,自辰至午方散。”
“此天降异景,多为警示人君, 亲贤远佞, 翼日淮、徐地果震,房屋倒塌数千间,百姓号哭于野。”
“故吾皇初登大宝,宜每躬省自身, 有过则改之, 未萌则戒之,贤达重之,奸邪斥之, 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绝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朱由校逐字逐句地看完这些生涩拗口的文字,稚嫩的脸庞不禁渐渐涨红起来。
“匹夫欺人太甚!”朱由校大喝一声将奏折狠狠扔在地上,跟着又起身离开御座,小跑着一脚将它远远踢开。
奏疏“咣”的一声撞在紧闭的殿门上, 吓得一旁值守的小宦官禁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朱由校还不解气, 一双喷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那本无辜的奏折,胸腔起伏, 脸色涨红, 鼻孔中也呼呼喘着粗气,像极了一头愤怒的小公牛。
魏忠贤慌忙抢上来:“陛下息怒, 千万不要气坏了龙体啊!陛下——”
朱由校指着地上的奏疏怒道:“龙翻身就龙翻身, 怎么怪到朕的身上了!”
魏忠贤连忙符合道:“是是是, 这帮大臣太不像话, 看陛下仁厚,反而愈发跋扈了!”
朱由校怒哼一声, 走回御座,愤恨道:“百姓遭难, 朕心里也难受,但这些个大臣每本奏折都是啰啰嗦嗦上千言,一句救灾安置的良策也没有,反倒众口一词地让朕亲贤远佞,修身自省!真是岂有此理!”
魏忠贤躬身弯腰跟在朱由校身后,腆着一张老脸笑着宽慰道:“哪个大臣说了错话,陛下下旨申饬就是了,何必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朱由校一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道:“这么些人,朕申饬得过来吗?”
魏忠贤嬉笑道:“那陛下留中不发就是了, 奴婢明天就将这些扰人兴致的奏疏填了火盆。”
朱由校倚在御座上点点头,似乎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他忽然又转过头, 对着魏忠贤疑惑道:“大伴,你说朕的朝堂里怎么竟是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
“啊?”魏忠贤有点懵,外廷那帮家伙个个都是读书人进士出身, 不学无术?
朱由校接着道:“他们都不知道龙翻身是由于地壳板块运动造成的吗?”
“啊?”
朱由校皱着眉头盯着一脸茫然的魏忠贤道:“怎么,刘戎讲的时候你没听明白?”
“啊!对对对!”魏忠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什么也不懂。
“所以说, 这龙翻身不翻身,同朕是一点干系也没有的,要朕修身修德就能减少此等灾害更是胡说八道,更何况朕一直是德行很好的!”
“嗯嗯嗯。”魏忠贤点头如小鸡啄米,竭力地附和着。
朱由校伏在御案上,用手搓着下巴,陷入沉思:“要说博闻多识,还要数刘戎。正好元辅最近一直在劝朕重开经筵,那朕就把刘戎给召回来,给这帮自以为是的大臣们上上课。”
魏忠贤一想到刘戎当初怂恿朱由校,在承天门坑害文官,还把他也拉下水的事情, 本能地就想反对,赶紧开口劝道:“陛下,刘大人确实有才,不过他言语之间颇多惊世骇俗,与孔孟之道又多相悖拗,奴婢担心这样会平白给刘大人招惹麻烦。况且……”
魏忠贤说话时偷看朱由校脸色,见他似乎不为所动,便只得继续开口道:“况且,袁经略恢复抚顺在即,刘大人虽在河西未上前沿,但这后方转运输出的事情想必也是不少的,此时召见,恐怕……”
朱由校听了陡然坐直,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事情似的,一拍桌子道:“对了!袁应泰之前上奏要兵马钱粮说去捣巢,怎的半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老奴抓到了吗?”
魏忠贤尴尬道:“陛下,袁经略奏折上只是说要相机为朝廷恢复抚顺、开原,似乎并未提及捣巢……”
朱由校疑惑道:“没有吗?难道是朕记错了?快去将元辅叫来,这辽东的事到底办到什么程度了,也没人来跟朕说说。”
“对了,再把孙师傅也请来。”
……
文渊阁里,当值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正在票拟百官呈上来的奏疏。
上了年纪的他形容已经有些枯槁,握着毛笔的手腕也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短短半年时间,朝廷风云突变,他这个内阁首辅在红丸案、移宫案中被弄得灰头土脸,无比被动。
虽说先皇大行前任命他为顾命大臣,自己在朝堂上也苦心经营几十年,多年积威,不至于一朝散尽,仍然可以和那些人斗一斗。
但每当夜深人静自己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又分明有一种无力感,那种心力交瘁,独木难支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深耕钻营几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从哲静下心暗暗深吸两口气,调整好状态,继续开始办公。
看完一本山东巡抚报告境内有白莲教活动迹象的奏疏后,方从哲票拟下处理意见,然后将奏疏摆在一边,又拿起下面一本。
这本是兵科都给事中要求彻查红丸案的奏疏,他甚至把矛头直指方从哲,言语之中讽刺他贪权恋栈,迟迟不愿引咎辞职。
“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罪,纵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
方从哲轻蔑地笑了一下,将奏疏缓缓合上,事涉自己,他不便票拟,交由其余几个新晋阁老处理吧。
方从哲又拿出一本,字体娟秀清逸,看看名字,果然是户科给事中姚宗文所呈。
这姚宗文乃是万历三十五年二甲进士,由庶吉士授户科给事中。
因为同是浙人的缘故,方从哲之前特别关照他,特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到辽东检阅军马的美差。但这姚宗文不知军务,只知索贿倒罢了,短短时间竟然还同辽东经略熊廷弼闹得水火不容。
回到朝廷后,姚宗文因个人私怨恣意诽谤熊廷弼,是熊廷弼仓促下台的直接导火索。
熊廷弼在军事上的才能方从哲是清楚的,自己也一直很支持他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但姚宗文因为一己之私罗织罪名报复,致使朝堂上舆情汹汹,东林党人更是煽风点火,自己无奈之下只能换掉熊廷弼,摆了个官声更好的袁应泰上去。
袁应泰为人清廉,刚正不阿,在地方为官时也是勤勤勉勉,颇有政绩,但是否精于边事,尚未经过考验,况且还是东林党人,方从哲推他上去,也是迫不得已。
因为此事,方从哲对这姚宗文早已不满,但其毕竟又是浙党成员,与自己的座师沈一贯又有些渊源,自己一时也处置不了他。
况且现在东林势头正盛,他们正在寻找一切机会驱逐浙、楚、齐三党,此时此刻,也不是清理门户的时机。
想到此,方从哲强压住心头对姚宗文的厌恶,捧起奏疏又看了起来。
姚宗文的小楷写的娟秀清逸,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确实有大家风范。
可方从哲看着看着,眉头却是愈发皱在了一起。
终于,他忍不住将奏疏往案头上重重一拍,怒道:“这个蠢货,到底想要干什么!”
方从哲的幕僚见状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往这边望过来。
他的侄子先是示意大家都出去,然后便是小心地走过来,恭声道:“元辅,怎么了?”
“世卿自己看看吧。”
说话间,方从哲已经把那本奏疏递给了他。
方从哲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曾经甚至因为争风吃醋在青楼里伤人,连带他这个老子都被御史言官好一顿臭骂,纨绔子弟的名声已经响彻京城内外,方从哲见他烂泥扶不上墙,便开始悉心培养这个侄子。
方世卿接过奏疏认真看来起来。
“将张江陵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以为后世窃国者戒?这,这,张居正逝世几近四十年,姚宗文突然提这茬干什么?他是看元辅冷落他,想借此事邀名买直,出个风头吗?不过他此举徒惹人耻笑罢了,元辅大可不必在意。”
方从哲此时也已经平静下来,短短时间已经在心里揣度了姚宗文的多种动机,听到侄子这样说反而是摇摇头忧虑道:“世卿你想的简单了。姚宗文能把熊廷弼拉下马,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你认为他会无聊到平白无故,去拿一个四十年前的死人说事吗?”
“我们以往都小看他了啊,竟然留了这么一个祸害在身边。”
方世卿拧眉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得要领,只得恭声道:“自显皇帝驾崩以来,对张江陵的功过评说便是日渐甚嚣尘上,大有为其翻案的态势。这姚宗文风言奏事,只是表达自己态度的时候激烈了些,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方从哲摇了摇头。
方世卿只得道:“侄儿愚钝,还请元辅指教。”
方从哲叹了一口气道:“世卿你天资聪颖,为人也勤勉,但毕竟年轻,整日又陪我湮没在这案牍之中,反而少了世事险恶的淬炼,难以一眼看透事情背后的推手。”
“就好像这朝堂,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又比如这些个奏疏,许多表面上说的是一件事,实际上则是为了另一件事布局,只要你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落入陷阱,自此万劫不复。”
方世卿闻言大惊,他又拿起那本奏疏反复翻看,短短数百字,他实在看不出背后到底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边方从哲却是继续道:“就好比东林那帮人声言要严惩李可灼,实则是为了谋我,当初李景升为难一个区区武将,亦是如此。现如今,这姚宗文奏言要鞭尸张江陵,也非表面那么简单。”
方世卿道:“这姚宗文虽说一直都不堪了一些,却毕竟也是浙人,又受元辅您多次庇护,应该不至于在背后捅我们刀子吧?”
方从哲苦笑一声道:“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又何况只是一个同乡的身份?”
“现如今朝廷的形势是,东林势大难制,六部天官、新晋阁臣大多为其窃取,自先帝登基时开始,他们便造势要重新启用叶向高,用来代替我这个首辅。倘若不是楚、齐两党有唇亡齿寒之忧,在此事上与我们协力共进,这文渊阁里哪还有老夫的位置?”
方世卿闻言轻叹一声,他知道方从哲说的是实话。
若不是齐、楚、浙三党皆担心东林一家独大,制霸朝堂,自己一派将再无出头之日,只能抱团取暖,共抗东林的话,他们方家仅凭受红丸一案的牵连,便该被贬回原籍了。
“可元辅,这些同姚宗文这本莫名其妙的奏疏又有什么关系?他如此荒唐的奏请,定然没人会附和的。”
方从哲摇摇头道:“有没有人会附和老夫不知道,但反对的人定然不少,世卿莫非忘了这位张首辅是哪的人了吗?”
方世卿沉吟道:“张江陵,张江陵,自然是江陵人氏……”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张首辅是楚人!
姚宗文的这封奏疏,分明就是来引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