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戎没有打断他们说话,他这回专门将这些平日里工作繁重的各部主官和骨干从大新堡带来,一来是让他们切身感受一下辽沈的形势和建奴的凶残。
二来也有让他们看看各部营兵的状态,增强他们归属感、向心力的意思。
自打过了三岔河之后,刘戎便尽可能地多带这些人四处看看,每人三天就一主题呈一份报告给他。
这些大头兵还没沾染上形式主义的毛病,呈上来的报告虽然很多语句不通,但至少都是认真思考过的。
“好了,下面我口述之后三天的报告主题。”刘戎走出伤兵帐篷,背着手道。
大家闻言纷纷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本,拿出炭笔,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这次报告两个主题自选一个。其一为,如何在火铳尚不能形成对敌远程弓箭手绝对压制的情况下,减少对射时部队的伤亡。”
各骨干握着炭笔迅速记下了,有几个文化成绩老拖后腿的,不可避免地又在一行字中间画了好几个蛋。
不过也无妨,这是自己的草稿本,大人一般不看,但报告上倘若还敢画零蛋,那可就是找军棍吃了。
“其二,如何自然而然地让大新堡的普通战兵们,了解各处其他士兵们现实待遇之低下,从而让我大新堡士兵更为珍惜自己的身份和荣誉。”
孙羽不由得红了脸,看来大人的第二个主题是因为自己方才那番发言才临时想起来的,要想改观自己在大人心目中的形象,他便只得做这道题了。
正在一行人跟在刘戎身后要往营门口走,再看看大军扎营所宜地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军官在巡营士兵的带领下,牵着马急匆匆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戚金的小儿子戚元弼。
戚家军前出的侦骑已经告知戚金此地只有明军的营寨,但他仍然不放心贺世贤的安危,又派戚元弼亲自过来。
戚元弼进来时正遇到刘戎在一群下属的簇拥下往外走,知道他是个将官,却又十分面生,略微惊疑一下,颔首便过去了。
刘戎看他器宇轩昂,随手唤过给他们向导的士兵问:“这人是谁?在大帅手下任什么职务?”
士兵道:“回刘大人,这不是我们营盘的人,他是戚副将的儿子戚元弼,好像是个千总。”
刘戎忽然想到什么,追问道:“戚副将?哪个戚副将?”
士兵带着倾慕道:“这戚副将名叫戚金,那可是大有来头,据传是戚少保的义子,他带的南兵大伙儿私底下也叫他们戚家军。”
“戚金。”刘戎点着头轻声重复了一下。
在他印象中,接下来的浑河血战,就是以这支部队和四川白杆兵为中坚力量打响的。
清人在后来修史时也不得不承认:“是役,明以万余人当我数万众,虽力屈而覆,为辽左用兵以来第一血战!”
那一战,戚金连同总兵陈策、童仲揆等带领他们麾下川、浙将士,重创后金八旗,斩杀建奴六七千人,其中更有甲喇章京、牛鹿章京十数人,以全军尽没的代价为戚家军拉下了悲壮的落幕。
从此之后,无论明人如何再尝试,戚家军再未真正重生。
“黄金祥。”刘戎招手把他的夜不收头子叫过来,“注意到刚才那个人了吗?想办法接近他。”
黄金祥郑重地点头应是。
刘戎笑着交待道:“不要这种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就是单纯地想接近他。当然,戚家军的火器也很有一套,能讨来一些样板更好。”
现如今,大新堡情报方面的事情刘戎总是下意识地交给黄金祥去做。
但黄金祥是个军人,有时候难免处事呆板,刘戎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再选拔一个心思灵活的人,专门负责一些送礼、结交方面的事情。
商队的王大脑袋就很不错,不过京城也是自己一个重要的情报据点,他留在那里将来对自己也很有用处。
“走,我们继续往营外看看。”刘戎说完,一行人又移步往外走去。
大军扎营,山川河流都有讲究,这些方面的经验,刘戎的部下还很欠缺,他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家尽量多学学,多看看。
————
辽东都司府。
刘戎恭敬地半挨着一把椅子坐下,在他的上首,辽东监察御史高邦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一份文书。
来到辽阳转眼已经六七天,刘戎报备的手续都已办齐,这天闲下来,又来拜访高邦佐。
刘戎同高邦佐在柳河堡之战的时候就认识,后来太平堡一战,刘戎阵斩鞑子首级七百四十三颗,亦是高邦佐代表辽东都司府过去褒奖。
几番接触下来,高邦佐便对刘戎十分欣赏,这段时间仪金更是收了不少,早已把刘戎当成了自己在军中的奥援,连都司府的军政方略都不再瞒他。
“斩获建奴首级二百一十二颗。”高邦佐将手中的文书放在桌上,喃喃自语道:“这样看建奴此战损失起码一千往上,确实是大功一件。但阵亡将士二千六百五十四人,受伤的还有那么多,贺世贤也是元气大伤呀。”
刘戎点头附和:“贺大帅麾下此番伤亡惨重,只要都司府能尽快补充兵员装备,用不了半年就能恢复战力。”
高邦佐摇头道:“哪里能等这么久,袁经略正在筹划,要王师挟大胜之威捣巢呢。”
就辽沈这些老弱病残,建奴不来打你都烧高香了,你们还要去捣巢?
刘戎迟疑道:“高大人也觉得时机到了吗?”
高邦佐沉吟道:“按照熊经略当初的筹划,我们据城防守才是稳妥之道。但白塔铺一战,建奴三倍于我的兵力仍然未能吃下贺世贤的人马,可见野战无敌一说也是徒有虚名。”
刘戎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忧虑:“但辽沈并不都是贺帅麾下那样勇猛敢战的士兵,是不是还要再操练操练?暂且先按照熊经略的方略……”
高邦佐向来十分欣赏刘戎的军事才华,太平堡那一战的时候就私下同他就带兵练兵问题促膝长谈过几次。
高邦佐没有听完刘戎的陈述,他直接挥手打断道:“你以为熊经略真的是因为那几个嚼舌头的言官才去职的吗?关键还是在中枢。朝廷十几万兵马囤聚辽东,人吃马嚼,早就不堪重负,哪有时间给他先守再攻?吾辈世受国恩,此时正当为吾皇分忧!”
刘戎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试图说服他,只是道:“老奴狡诈,莫要再让他各个击破。”
高邦佐眉头皱了皱道:“萨尔浒当初四路分兵,四路皆败,这个袁经略怎会不知。”
二人间沉默了一会儿,高邦佐又主动开口道:“我们筹划出了大体方略,我说予你听,你给本官参详参详。”
高邦佐作为辽东监察御史,品级虽说不高,实际上却是稳稳的坐着辽东都司府的第三把交椅。
他如此重视一个武将的意见,在别人眼里简直不可思议。
好在刘戎同他相处过多次,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客套一句“不敢”,便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辽东都司府的大佬们,尤其是袁应泰到底是如何想的,他也迫切地想要知道。
“袁经略筹划,先遣一将恢复抚顺等堡,然后着各将分驻抚顺、清河、奉集堡等地,再让戚金、秦邦屏他们引诱老奴出击,只要他们能像贺世贤一样坚持住,届时大军就会一拥而上。”
刘戎听他一说就想到了后世的浑河血战。那时,戚家军和白杆兵同数倍于己的建奴在浑河边鏖战何止五六个时辰,戚家军最后火药用尽,竟不得不发起自杀式的白刃冲锋!
可那时其他人在干什么呢?
总兵朱万良、姜弼、李秉诚在都司府严令下率领三万余援兵,行至咫尺之遥的白塔铺,竟然观望不战。直到实在无法继续拖延了,才派遣了一千骑兵前去哨探。
当时建奴已经被戚家军和白杆兵的凶悍下破了胆,全凭人数的优势在那苦苦撑着。
以至于努尔哈赤派去阻击这一千骑兵的将领雅松,还未接战竟然望风而逃!
如此有利的形势下,三个总兵为了保存实力,仍然推三阻四,不愿首先救援。
紧接着努尔哈赤又派了骁勇善战的皇太极过来阻击,朱万良他们避不过,就索性凑了几千拉来的壮丁上前砍杀一阵,又大败逃走。
此时苦苦鏖战多时的川浙兵与八旗军仍然打得胜负难分,戚金他们再派使者向袁应泰叩首求援。
但老书生袁应泰此时已经没有了开始时挥斥方遒的意气,欠缺魄力的他,竟以建奴强大派兵也扭转不了战局为由拒不答应,又将踌躇不前的其他各将召集到辽阳城下,准备背城再战,川浙军就此覆灭。
刘戎知道高邦佐说是让他参详,其实不过是想让自己附和几声,自己真说了不行,袁应泰能改吗?
“就不知道届时其他各位大帅能否及时驰援啊。”
高邦佐皱了下眉头:“朱万良他们虽说不堪大任,可若是顺风仗应该也能出力。”
“况且袁经略有尚方宝剑在,本官不信哪个军头还敢敷衍了事!”
还顺风仗,谁给你们的勇气……刘戎抱拳恭贺道:“有袁经略和大人在,辽事定然可以一鼓而定!”
从刘戎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大明丢掉辽沈是必然的,即使熊廷弼在恐怕也无力回天。
地面上能打的除了贺世贤,就只有戚金的浙军和秦邦屏川军。其他将领虽说好坏参半,但麾下全都兵甲不齐,缺额严重,他今天来都司府的路上还看见一帮营兵在街面上抓乞丐流民的壮丁。
这种军队剿流民尚可,打建奴能行吗?
指挥的文官又是袁应泰这种迂腐老生,实在是回天乏力。
“亦安。”高邦佐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手下也有一支强军,现在辽东大战将起,理应为朝廷效力才是。”
刘戎以为高邦佐要将他调到辽沈来,迟疑着开口道:“可末将领的是卫所军的职衔,近两年来对大新堡也是耗尽心血,现在刚刚有点起色……”
高邦佐道:“这些本官都是知道的,当初在广宁,本官还特意嘱咐他们在开垦荒田上多给你行方便。听说你也确实做的不错。”
“不过。”高邦佐想了一下还是道:“决战在即,本官总觉得多一支军旅就多一分胜算。”
“这样吧,本官运作一下,再让你领一个营兵的兵额,两千人足矣。届时灭了建奴,本官再将你调回广宁。”
靠你们能灭了建奴?老子才不过来当炮灰……刘戎朝着高邦佐拱手道:“末将领命。”
刘戎知道容不得他反对,索性应承下来。
反正大新堡那一亩三分地还在自己手里,也不怕辽沈丢了之后变成丧家之犬。
按照历史进程,辽沈倾覆后熊廷弼被重新启用为经略,可军政大权却落在广宁王化贞手里。
刘戎之前曾有意提前结交,带着立功之身去过广宁几次,但右参议王化贞始终避而不见,到底还是有些轻视武夫的意思。
刘戎想,如果届时辽沈倾覆,高邦佐没有同原来一样自缢而死,再分他些军功,说不定到了河西就能代替王化贞的位置。
那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一大臂力。
与高邦佐告辞之后,刘戎便带着福禄、李子权二人在辽阳城中继续调查。
常人想到辽东,多以为是塞外之地,定然是僻远苦寒、地广人稀,一番经济落后、文化萧条的样子。
但刘戎在这辽阳城中所见,却百货齐备、商贾云集,一派繁荣富庶、兴旺发达的景象。
辽阳城自春秋时开始,便是东北亚第一大城,发展到如今,单单是这辽阳内外城中,就有不下五十万人口。
想到这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辽阳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建奴占据,刘戎心中就是禁不住一阵唏嘘。
三人一边走,一边看,街边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多数还是辽东盛产的物品,像松子、貂皮、人参等等。
福禄和李子权都是跟在刘戎身边见过世面的,京城也去过,看到如此景象还是禁不住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