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阁老没有否认:“是啊,谁人不在李阁老的字面前自惭形秽呢。他在书画上面的造诣无人能及。”
顾长晏差点维持不住表情,他没想到那个真相居然在今时今日猝不及防地水落石出了,根本没做心理准备。
内阁中只有一位姓李的大臣叫李奈,礼部尚书。
顾长晏缓缓道:“倒是没有听说过李阁老还擅长行书,下官听旁人说起都是李阁老一手楷书如何如何好。”
听到这话,张阁老感慨良多,“李奈那人,才情横溢,行书是他年轻时候的所爱,这画上的字还是他二十年前写的了,现在他只专注楷书。”
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朝堂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李阁老写得一手好楷书,当今这位随心所欲的陛下也曾出口夸赞过。
倒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李奈年轻时行书的造诣,不过这也不打紧。
顾长晏维持着面上的笑意,“‘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前朝一位女词人做的诗,李阁老当真是不拘一格,令下官钦佩。说起来……下官也曾读过这位词人的几首诗词。”
女词人,说真的顾长晏没见过哪个官员提及过女性做的诗词,好像他们天然看不起女性做出来的东西。
尤其是抒发家国情怀、格局高大的诗啊词啊之类的,他们好像将此当作了属于男性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温长宁的出现,顾长晏可能也成为了他们其中的一员。
不管怎样,李奈引用她的诗,是承认了她的才和情。
抛开个人恩怨,顾长晏夸的真情实意。
他的真情实意张阁老好像感受到了,接下来张阁老问顾长晏这位女词人的诗词。
两人聊的有来有回,一旁的温长宁按耐住烦躁的心情。
午膳琳琅满目,香气四溢,顾长晏只觉得味同嚼蜡,等好不容易从张府脱身,两人飞快往家里赶。
一进院,关上屋门。
两个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温长宁翻箱倒柜,顾长晏慢了一步,没得,只能提着心来回走。
“找到了!”温长宁语气急切,手拿一张羊皮纸,来不及关上柜盒,站起身来。
顾长晏赶紧凑上去。
羊皮纸打开,入目是熟悉的行书,和刚才在张阁老书房见到的一模一样,尤其那“死”字,最后一钩无出其二。
尘埃落定,不出所料。
两个人沉默了,心情也跟着沉默。
当初顾诩一党下马,加上新帝登基,朝廷好一波大换血。
张柏昌凭着年龄资历和识时务当上了百官之首。
李奈从礼部右侍郎晋升为礼部尚书,谢琅之的父亲仍旧担任礼部左侍郎。
这张羊皮纸是温长宁从辽国皇宫里意外得到的,上面写满了间谍通信的密谋,它是证据。
可以证明顾诩通敌叛国的罪证是假的,是另有其人。
但是这份证据见不得人,尤其见不得现任皇帝楚桓。毕竟是从辽国大宫拿出来的。
这份证据一出可就和顾长晏忽悠皇帝的什么仙人话术不一样了。
当初在流放路上的刺杀他们仍未找到幕后黑手,他们怀疑过可能和顾诩“通敌叛国”一事有关。
半年来温长宁观察过许多人,也观察过李奈,他毫无破绽,而他毫无收获。
没想到临到走,收获自己跳出来了。
屋内氛围有些沉寂。
好半天,温长宁:“我……”
不待温长宁吐出第二个字,顾长晏直接出声打断他:“不行。”
顾长晏将放在羊皮纸上的目光收回,直起身,与温长宁拉开些许距离,语气不容置喙道:
“明日必须走,你不许再去李奈家里找什么所谓的证据破绽。”
温长宁表情有些怔住,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顾长晏说话说的这么坚定过。
他试图讲道理:“错过这次机会,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顾长晏打断了:
“缘生,我们明天必须走。我父亲已经去世,那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罪背在他身上几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温长宁:……你是什么大孝子。
同时他也明白顾长晏的意思了,不再坚持。
见温长宁一副被说服的样子,顾长晏语气软了下来,含着对刚才冷硬态度的歉意。
他真心觉得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挡了缘生的路,死人也不行,他自己也不行。
顾长晏:“你的将来不能被这点小事耽误了。还有不到四个月,我们到达安平县就花了一半时间,况且在那里我们人生地不熟,还要探路摸情况,造假户籍……所以,不能拖了。
“难道我们一日找不出李奈的破绽,我们就一日不走吗?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我们不能赌时间。
“李奈那人你也观察过,我也接触过,且距离当初已经过去很久了,如果流放路上派人来刺杀我的真的是他,那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所以时隔多年,你观察不出来什么了。”
顾长晏真的是苦口婆心了,当年劝他老子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也就到这种程度了。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他们不关心自己的事,倒是在意对方的一切。
顾长晏仍在劝,语气听着莫名像诱哄:“我父亲仅有的冤屈要洗白原本就不该你出力,做儿子的现在都想放一放,往后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在我老死前给他洗清这个冤屈就行了,缘生你……”
自从知道温长宁解除隐身的日子快到了,顾长晏简直如惊弓之鸟,迫不及待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异常精神。
温长宁原本是低着头,乖乖听顾长晏的“旁征博引”的。
他也分的清利害,已经被说服了。
原本这件事很糟他的心,但不知怎的,听着顾长晏放着自己的糟心不管,还在苦口婆心,且越说越离谱,温长宁就想笑。
他忍住笑意,咳了一声,抬头直视顾长晏的双眼,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了。”
猛然与温长宁含笑的桃花眼对上,顾长晏剩下的话就怎么也吐不出来了,半天干巴巴一句:“哦。”
顾长晏对他父亲的观感很复杂很复杂,人虽然死这么多年了,爱恨交织的心中对他的恨就是有放不下。
都说生死有命,恩怨随风,可那是对死人来说,顾长晏还活着。
可能顾长晏不是恨父亲,他,只是恨父亲做的事情,所以,父亲也要恨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恩怨是个圆。
到底受过他的利,到底流着他的血,死前给他澄清他仅有的冤屈就是顾长晏对他老子的尽孝了。
从前是,现在也是,想为大祈百姓做力所能及的贡献,可能,或者说,顾长晏一定抱有赎罪的心。
……
这天,白庭玉踏着夕阳余烬找到顾长晏家。
顾长晏到前院见客,看到他还挺惊讶。
白庭玉披着斗篷,围着兜帽,包裹的严严实实,怀里携着一个包袱。
他见了顾长晏,摘下兜帽,清俊的脸上满是认真,直言道:“你要走了,我是来给你……你们告别的。上次他不告而别,这次虽然在信上提前说明了,但我想了想,还是来见一见你,算是和他告了别。”
这次倒成顾长晏是顺带的了。
他与温长宁对视一眼,偏头对白庭玉语带笑意道:
“那行吧,祝我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白庭玉心口猛地一跳,总觉得顾长晏话里有话,但是乍听他的话也没毛病。
他将怀里的包裹递出去,交代道:“这是给你们准备的常用药。”
能让白庭玉亲自送出去的,药肯定都是好药。
顾长晏没拒绝,他只是顺带的。
白庭玉没待几分钟,就走了,都没来得及坐下来喝口茶。
温顾二人送他送到大门口,突然泰克汪一声,摇着尾巴跑来。
见到外人在,泰克没有瞎扑空气,只拿头蹭着顾长晏衣服。
顾长晏介绍:“这是……他狗儿子,叫泰克,泰山的泰,克制的克。”
白庭玉蹲下身,摸泰克的头。
泰克:“汪~”
白庭玉笑了,比刚刚对顾长晏的笑还要真实。
最终,他站起身对顾长晏颔首,“再见,也替我向他说声再见。”
顾长晏真心实意道:“好,你也珍重。”
夜晚降临,夜风冻人。
白庭玉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温长宁突然说:“会再见的。”
顾长晏笑:“当然。”
泰克:“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