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老弟,这些年你最难忘的是哪段生活,他答说是在前院九十年代那段日子。依我看来,那些平凡的人和事始终会镌刻在大自然,老天至少是知道的。1993年的初秋,凉意渐浓,我坐在母亲家的小屋里,翻看着那本已经有些破旧的卦书。就在这时,一阵自行车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门被推开,我妹妹玉珍的儿子晓峰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二舅来了,我给姥姥送鱼来了!”晓峰笑着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几条活鱼,鱼尾还在不停地甩动,溅出点点水珠。
我连忙起身,接过鱼,惊讶地问道:“晓峰,你这鱼从哪儿弄来的?”
晓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道:“我去我大爷纪柏林的养鱼场了。大爷可好了,知道我来看姥姥,非要我给姥姥送几条鱼来,还说一直记挂着姥姥呢。”
听到纪柏林的名字,我心中微微一动。曾经,纪柏林也是单位里的一把好手,工作兢兢业业。可后来,因为他儿子出了些事,他就不再上班了,整个人也变得消沉了许多。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挂着我母亲。
我赶紧带着晓峰去了菜园子母亲那里。母亲看到晓峰和鱼,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晓峰的手问长问短,还不停地念叨着纪柏林的好。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我和纪柏林在宝东县的住处距离不远, 过了几天,我正在屋里研究卦象,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纪柏林。他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久泰,我听说你会算卦,能不能帮我算一卦?”纪柏林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中满是期待。
我连忙将他请进屋,让他坐下。原来,他活动到了万丰粮库工作,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新的环境让他心里没底,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所以想来算一卦求个心安。
我拿出铜钱,让纪柏林按照规矩摇卦。看着铜钱在床上滚动,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给纪柏林算卦,而且他现在的情况特殊,我希望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结果。
算卦的过程中,我仔细地分析卦象,可越是分析,心里越是没底。书上说的那些理论,在实际应用中总是有些模糊不清,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取用神。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根据自己的理解,给纪柏林说了一卦。
纪柏林听了我的卦象分析,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笑容,连声道谢后离开了。可他走后,我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我反复推敲刚才的卦象,越想越觉得自己取错了用神,这一卦,怕是算错了。
我满心愧疚,不知道该怎么跟纪柏林说。万一因为我的错误判断,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我该如何自处?那几天,我寝食难安,一直想着找个机会跟纪柏林解释清楚,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纪柏林踩着脚步节奏走进万丰粮库的大门。红砖墙围起的大院里,装满麻袋的卡车轰鸣着进进出出,空气中飘浮着大豆特有的清香,混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
这是纪柏林第一天来此地正式上班,胸前的工作牌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他被分到收购组,跟着老师傅学习验粮、过秤、记账。虽说活儿累,但又能端上“公家饭碗”,纪柏林心里踏实。更让他惦记的,是老家自强村那些还没收割的大豆——弟弟纪万林家的地,怕是也该忙起来了。
入秋后,粮库下达了收粮任务。纪柏林主动申请回自强村,开着拖拉机载着磅秤和麻袋,跟着同事挨家挨户收大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见是自家兄弟,都热情招呼:“柏林来了!快进屋喝口水!”
到了他弟弟家,玉珍正在院子里晒豆子,见纪柏林带着秤来,脸色却不大好看。“大哥,咱们可先说清楚,我家豆子可都是挑着好的留的,可不能让我吃亏。”她擦了擦汗,把纪柏林拉到一旁。
纪柏林笑了笑:“弟妹,你放心。我给你保价,绝不让你家少一分钱。”他蹲下身,抓起一把金黄的豆子,在手里细细摩挲,“今年豆子收成好,粮库收价高,你就把心放肚子里。”
那两年,每到秋收时节,纪柏林都雷打不动地来帮他弟弟家打场,他姐姐姐夫也在种地,我三弟也在种自己的地,他们往往合伙一起干,这就支起了酒桌,有时一顿就是两杯半斤酒。玉珍有时还会煮上一锅热乎的玉米粥,吃的又败火又解馋。在村里收粮的日子,纪柏林也结识了不少城里人。他们开着小货车,在村口支起收购点,和粮库打起了价格战。
“老纪,跟我们干吧!”有个姓王的老板拍着纪柏林的肩膀,“粮库那点死工资有啥意思?跟我收豆子,赚得比你现在多好几倍!”纪柏林犹豫了一下,想起粮库墙上挂着的“诚信为本”的标语,摇了摇头:“我是集体的人,得守规矩。”
夜晚,纪柏林坐在他弟弟家的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耳边是大豆入袋的沙沙声。他知道,这看似平凡的收粮日子,藏着多少人的生计与信任。而他,作为粮库的一员,更要守住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玉米秸秆在九月的风里沙沙作响,我老弟握着镰刀的手掌沁出薄汗,指节被粗糙的木柄磨得发红。玉珍站在田埂上直起腰,蓝布头巾下的眼睛眯成两道缝:\"老弟,歇会儿喝口水?\"
老弟抹了把脸上的汗,喉结动了动却没应声。眼前这片金灿灿的玉米地望不到头。
镰刀割进秸秆的瞬间,掌心火辣辣的疼。老弟咬着牙继续,直到听见玉珍的惊呼。低头看见指腹渗出的血珠,在枯黄的秸秆上晕开暗红的花。\"快别干了!\"她夺过镰刀,从口袋里掏出创口贴要给老弟包扎。
老弟往后退了半步:\"不碍事。\"这话刚说完,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我三弟骑着摩托碾过田埂,车斗里装满好吃好喝的:\"二姐,听说你家还没收完?\"他瞥见老弟手上的伤,眉头皱成个疙瘩。
\"这算啥!\"老弟脱口而出,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突兀。玉珍的手僵在半空,三弟也愣住了。风卷着玉米叶擦过脚踝,痒痒的。老弟想起高考填志愿时,班主任说你们现在都是脑力工作的时代,可看着大学生毕业后四处碰壁的模样,老弟总觉得手里这把镰刀更实在。
那天晚上,三弟蹲在院子里擦摩托车,车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弟,你真打算年年帮二姐秋收?\"他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我把地包出去了,每亩租金比自己种多。\"
老弟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白天玉珍塞给他的月饼,香甜气还留在齿间。\"城里坐办公室的活儿,不是谁都能干。\"老弟捡起块石子扔进远处的草垛,惊起几只麻雀,\"多练练力气,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月光洒在晾晒的玉米堆上,金灿灿的一片。
八年秋收,老弟从笨手笨脚的门外汉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汉子,玉珍的田地成了他的训练场。他往往都是跟着晓峰一起从万丰下来,坐外甥的摩托车。晓峰的儿子后来留在玉珍家哄着,晓峰更得多帮忙干活了。这时候大哥家的晓光也能干活了,老弟有一次去借农具,看见晓光累得趴在炕上,大嫂说累得不行了,才十六岁。要不就帮他二姑干活去了。老弟说人手够,哪能让他去?大哥家有几个女婿帮忙,后来的农活越干越顺手。有时候大哥家先忙完了,大哥拿着叉子来玉珍家搭把手。
1994年晓峰中考前夕,万丰镇的街道上热闹非凡。管道铺设的叮当声、村民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随着最后一处水管的接通,这个小镇终于告别了挑水吃的日子。
晓峰的姥姥家也在这股自来水的浪潮中迎来了新变化。当水龙头里哗啦啦流出清澈的自来水时,晓峰的姥姥也就是我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跑老远挑水了!”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母亲打开门,只见乡里管自来水的老杜头站在门口。老杜头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嗓门儿特别大:“论辈分还得管你叫婶子,听说你们家自来水通了,我来看看,有啥问题赶紧说,我好给解决!”
“快进来坐,老杜,可好了,水流还挺大!”我母亲热情地招呼道。
老杜头走到院子,仔细检查了水管和水龙头埋设情况,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下大家都方便了。以后要是有啥问题,尽管找我!不过我也快退休了,以后这事儿就交给年轻人啦。”
“这么快就退休啦?”母亲惊讶地问。
“是啊,干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我打算在靠街面的地方开个照相馆,现在这玩意儿挺时髦,说不定能挣点钱。”老杜头笑呵呵地说。
“照相馆好啊,现在大家都爱拍照留个纪念。祝你生意兴隆!”
“借你吉言!”老杜头爽朗地大笑起来,“对了,我那大舅哥黄奇最近可能会来这边,他说想看看我爱人,就是他妹妹香莲,顺便也来瞧瞧你。”
“黄奇啊,好久没见他了。上次见还是1983年,那时候他还在宝东住。”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他现在在廊坊混得不错,不过还是惦记着老家的亲戚朋友。”
老杜头离开后,母亲的思绪不禁回到了过去。想起黄奇,她心中感慨万千。当年黄奇能在永久村当大夫,还是多亏了我老姨父——大队书记的帮忙。那时候,我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找黄奇看病,他也确实尽心尽力,分文不收。只是后来,老姨家有事,他必定到场,而母亲家办喜事,他却总是缺席,这让母亲心里多少有些疙瘩。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夏天。一天,黄奇果然来了。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大婶子,好久不见啊!”黄奇热情地打招呼。
“哎哟,是黄奇啊,快进屋坐!”母亲赶紧迎上去。
黄奇走进屋里,上下打量着母亲,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大婶子,你这身体看着还挺硬朗啊!”
“哈哈,是啊,不硬朗怎么行,还有一堆事儿要忙呢!”
“说起来真是奇怪,我记得当年给你诊断是肝硬化,按照常理,这病很难拖这么久啊。”黄奇皱着眉头,一脸疑惑。
母亲笑着说:“可能是堂上人马保佑吧,再加上我这人心态好,该吃吃该喝喝,也没把这病太当回事儿。”
“看来心态确实很重要。”黄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晓峰的老舅,就是我老弟从外面买了冰棍回来,是当地有名的“香雪海”冰棍。
“黄奇哥,来尝尝这个,消暑解渴!”老弟递上冰棍。
黄奇接过冰棍,咬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嗯,不错不错,正是季节!这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吃着冰棍,黄奇又聊起了我。“当年久泰面瘫,我给他治疗其实已经很尽力了。这病不好治,很多人都留下了后遗症,主要还是他抵抗力太弱了。”
老弟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黄奇似乎没有察觉到老弟的情绪,继续说道:“对了,我跟你说个事儿。那些有精神病的人啊,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有病,一旦承认了,说明问题不大。你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病人,心里就有数了。”
老弟勉强笑了笑:“谢谢黄奇哥提醒,我记住了。”
母亲看出了儿子的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黄奇,你现在在廊坊过得咋样?”
“还行,开了个小诊所,生意还算过得去。就是挺想念老家的,所以这次回来看看亲戚朋友。”
“那就好,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家常,黄奇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大婶子,你多保重身体!”
“你们也是,路上慢点。有时间常回来看看!”母亲和老弟把黄奇和他妹妹香莲送到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母亲心中感慨万千。自来水通了,生活方便了;故人来了又走,留下的是无尽的回忆。岁月变迁,有些事变了,有些事却依然留在心底,时不时泛起涟漪。
夏日云彩的投影在万丰镇的街道上此起彼伏,邓辉站在新买的房子前,望着斑驳的墙面,内心有些不安。这栋房子是老杜头低价转卖给他的,而购房的钱,还是他哥哥借给他的。作为一个退伍的文艺兵,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启新的生活。
邓辉的老家在安国乡,曾经,他哥哥满心期待地为他在乡里安排了一份司法工作,本以为他能在这里安稳度日,却不想邓辉脾气火爆,一次工作中的冲突,因动手打架被停职。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妻儿搬到万丰妻子的娘家。
没了工作的邓辉,彻底开启了躺平模式。每日窝在家里,既不种地,也不愿出门打工。可在外人面前,他却把自己包装成一位忙碌的律师。每次有人问起,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刚送完卷宗回来,最近案子太多,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老妹夫听说邓辉是律师,满脸焦急地找上门来。“邓辉,我有点法律上的问题想咨询你。”老妹夫眼巴巴地看着邓辉,眼神里满是信任。邓辉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你先坐,我想想。”转身躲进厨房,假装打电话请教老师。他握着空拳头,憋得满脸通红,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老妹夫在客厅等得心急,时不时探头张望。邓辉在厨房里支支吾吾,胡乱应付着根本不存在的“老师”,好不容易糊弄过去。老妹夫走的时候,一脸疑惑,嘴里嘟囔着:“这家伙,咋感觉有点不正常,好像有病似的。”
老弟在一中偶然与他相遇过。念着旧情,老弟便来到邓辉家坐坐。一进门,邓辉就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刚忙完事儿回来,正等个电话呢,是个打官司的,烦死了,我都不想管。”接着他又说,“等会儿电话来了,你就说我不在。”老弟一脸诧异,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响了。看着邓辉使的眼色,老弟无奈地接起电话,“他不在。”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可邓辉却若无其事地拿起茶几上的烟,悠哉地抽了起来。
在与老弟的交谈中,邓辉开始大肆吹嘘自己的过往。“我在部队那可是特种兵连长,沈阳军区散打比赛,我拿了第三名!”他眼神坚定,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段“辉煌岁月”,“就因为军功太大,遭人嫉妒,到了地方才处处不顺。”老弟听得目瞪口呆,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离谱,但碍于情面,还是随声附和着。
邓辉接着编造他的历史,他说作为特种兵连长,他被派去执行清场任务。城市中一伙人聚集在广场不走,上头怕事情闹大。告诉他一打天二打地,三扫腿四击毙。他下车一看愣了一下,有了对付的好办法。然后就让特种兵散开列队,限时间让人群离开。过了时间还不走,特种兵就突然冲天空连续开枪。这下可好,那人群一下子就炸窝喽,连滚带爬四散逃命。他说那次他是一等功。
又一次闲聊时,邓辉神秘兮兮地对老弟说:“我同学周坚,昨天可是市长了,前阵子还特意来拜访我呢!”这话正巧被他一旁的儿子听到,儿子瞬间愣住,满脸疑惑地说:“爸,没有这回事啊!”邓辉却不慌不忙,煞有介事地说:“你这孩子,忘性真大,不就是那个爱大包小包送礼的人嘛!”他儿子一脸茫然,老弟看着邓辉拙劣的表演,心里满是唏嘘。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弟看着邓辉整日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身心俱疲。他明白,邓辉不过是想用这些虚幻的光环掩盖自己的失败与落魄。渐渐地,老弟不再与他来往。因为他知道,在这场谎言的游戏里,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而邓辉,早已迷失在自己构建的虚假世界中,无法自拔。
这一天在杜家,老杜头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汇款单上“杜冬子”三个字,那纸张早已被汗水浸得发皱。门前的杨树在风中摇晃,枯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隔壁王婶探头张望,满脸好奇:“老杜,冬子又寄钱了?”
老杜头慌忙将汇款单塞进中山装内袋,强挤出一丝笑容,浑浊的眼珠不安地转动:“说是单位效益好,发奖金呢。”
“哟,冬子可真有出息!”王婶咂着嘴凑近两步,“听说城里现在流行什么股权激励,该不会咱冬子也当上小领导啦?”老杜头的喉结滚动两下,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嗨,年轻人的事儿,我这老脑筋也弄不明白。”
然而,没人知道这背后的真相。三个月前,杜冬子就被机械厂无情裁员。失业那日,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厂区围墙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半包烟很快见底。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弹出一条广告——“武当秘传五行阴阳手,可破铁布衫金钟罩”。配图里,一位灰袍老者眼神凌厉,一掌劈开青砖,右下角印着授课人“范和平”,头衔赫然是“视剧武术顾问”。
“这要是练成了……”杜冬子捏扁烟盒,拨通了广告上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男声:“想学真功夫?明天就来!不过先说清楚,真传可没便宜捡。”
范和平的武馆位于南方某城郊,是由一座破旧仓库改造而成。当杜冬子推开铁门时,一股混杂着汗味和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两个精壮汉子戴着护具激烈对练,拳脚带起的风声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后颈发凉。“想学真功夫?”范和平倚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转着核桃,镜片后的眼睛如鹰隼般扫过杜冬子鼓起的钱包,“先交半年学费。”
“范师傅,能不能……”杜冬子攥紧背包带,“我实在没那么多钱,能不能先学两个月试试?”
“笑话!”范和平把核桃往桌上一拍,“少林寺的武僧还要剃度受戒呢,舍不得银子还想练神功?”他身旁的壮汉突然一拳砸向沙袋,震得墙面簌簌落灰,“要不现在滚蛋,要不把卡刷爆!”
就这样,杜冬子开始了他的“习武生涯”。白天,在那两个汉子的督促下,他机械地扎马步、打木人桩,双腿常常累得失去知觉;傍晚,范和平下班归来,随手比划几个动作,杜冬子便累得大汗淋漓,铜钱大的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淌。三个月过去了,存折上的数字归零,可他连青砖都拍不碎半块。
“再练半年,保准出功夫。”范和平敲着账本,语气笃定,“要不,你帮我整理教学笔记,管吃管住。”
“可我……”杜冬子盯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手机突然响起妻子的来电。接通后,刺耳的声音从听筒炸开:“杜冬子!儿子发烧三天了你知道吗?你寄那点钱连住院费都不够!你是不是在外面鬼混……”
范和平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想老婆孩子就赶紧练出真本事,不然以后有你后悔的!”
回到万丰镇后,杜冬子陷入了迷茫。但他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于是在电线杆上贴满广告,声称自己已练成阴阳手最高境界。镇上的人看着他单薄的身板,都直摇头,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
“冬子,你这牛皮吹得比天还大。”杂货店老张嚼着槟榔笑,“有本事给大伙儿露一手?”
杜冬子咬牙租下电视台广告时段。拍摄时,道具师傅小声提醒:“这三合板刷漆能糊弄一时,迟早露馅。”杜冬子攥着范和平给的药粉冷笑道:“等他们反应过来,钱早赚够了!”
广告播出当晚,天津富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杜师傅,我听说您能徒手碎铁?不知保护我家老爷子,需要多少报酬?”杜冬子握着手机的手直冒冷汗:“实不相瞒,我刚接了国外的单子,实在抽不开身……”
深夜,杜冬子对着镜子往药粉里掺淀粉,范和平发来消息:“练不出来是你没毅力,那些药粉配合功法才有用。”他恶狠狠地把手机摔在床上:“有用个屁!老子现在自己当大师!”
冬子老婆摔门提出离婚那天,老杜头颤抖着抓住儿子的衣角:“冬子,咱别折腾了,跟爸回家种地……”“种地?”杜冬子甩开父亲的手,“你一辈子窝囊还没当够?”
警车呼啸而至时,杜冬子正对着“阴阳手秘籍”傻笑。带他去调查时,他听见老杜头在门口哭喊:“警察同志,我儿子是被骗的!他小时候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啊……”
老杜头两口子为了省心,搬到廊坊跟黄奇结伴去了。几年后老杜头去世了,当地社保部门没有得到消息。
窗外的雪片扑簌簌地砸在玻璃上,杜冬子蜷缩在褪色的布艺沙发里,指节捏得发白。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冷光,最新的短信来自社保局:“请于三日内携带身份证至社保大厅完成指纹采集更新。”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通类似的通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脚,那里的木地板被撬起了一角,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捆的钞票,泛着油墨特有的气味。这些钱像烫手的山芋,让他既恐惧又安心。每次深夜,他都要反复确认暗格是否锁好,仿佛这样就能锁住那个秘密。
等母亲在廊坊走后,生活愈发冷清。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陪伴着他。直到那天,舅舅黄奇的电话打破了死寂。
“冬子,宝东那车库我给你买好了,收拾收拾过去住。”舅舅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杜冬子握着听筒,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这么多年,只有舅舅还惦记着他这个孤家寡人。父亲的养老金早就停发了,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折腾了。
银行账户里躺着父母留下的存款,按理说足够他在车库房安度余生。可他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去了一块。每到深夜,他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数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镜子里的自己愈发憔悴,五十岁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灰白的头发杂乱如荒草,半口牙齿摇摇欲坠。他不敢去看自己的眼睛,那里藏着太多秘密,太多愧疚。他花出去积蓄却掏空了身体。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杜冬子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角窗帘。冰冷的寒气瞬间涌入,他却浑然不觉。看着远处昏黄的路灯下,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雪,看似洁白,实则冰冷而沉重。
多年以后,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黄奇的一些近况。据说,黄奇如今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依然能够轻松地步行,身体状况还算不错。
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黄奇早就与他的结发妻子离婚,并迎娶了家中的保姆为妻。而他的前妻,在离婚后不久便离世了。
黄奇的这位小妻子,虽然年轻貌美,但日子似乎并不好过。黄奇常常对她发脾气,甚至不允许她穿着打扮得过于招摇,以免引起他人的注意。
有一次,杜冬子去黄奇家串门,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黄奇的小妻子衣着朴素,神情拘谨,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而黄奇则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对小妻子的言行举止指手画脚。
杜冬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样的场面,待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如释重负地离开了黄奇家。
三妹子和王昌宁小心翼翼地领着萌萌走出西屋,仿佛这一举动会打破某种平衡。而冬天老弟则静静地留在那间屋子里,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塑。他只是默默地烧着炕,并不去点燃那台炉子。
烧炕的过程显得有些单调,先是点燃麦秸,看着它们在炕洞中燃烧,然后再慢慢地往里填入碎柴。然而,这些碎柴的发热量非常低,使得整个屋子的温度始终难以提升。
屋外,北风如怒狮般咆哮着,裹挟着碎雪无情地扑打在西屋的窗棂上。那糊窗的塑料布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一阵呜咽般的震颤,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
我老弟紧紧地裹着那件破旧的棉袄,身体微微颤抖着,往炕洞里添加着麦秸。每一次火星子的飞溅,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溅落在他的脚边。那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墙皮剥落的土炕上,使得那盘早已被冻得瓷实的饺子,泛出一丝青白的寒光。
这已经是他独自守在西屋的第三个冬天了。自从三妹子一家搬走后,这间充满故事的屋子,便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一般,只剩下他一个人。无论火炕烧得多么旺盛,那股刺骨的寒气,就像无数细小的针,顺着墙缝,一点一点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老弟蜷缩在被窝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在那片朦胧的白雾中,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呼出的气息,如同一缕轻烟,缓缓升腾,然后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在月光里凝成霜花。
“二哥,你说怪不怪?”老弟曾经满脸狐疑地对我说,“脚伸出去跟蒸馒头似的冒热气,倒比夏天还暖和。”自从住到西屋,他的生活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
老弟的作息时间变得异常规律,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随着太阳的起落而变化。每天傍晚,他早早地便钻进被窝,进入梦乡;而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时,他又会像被闹钟叫醒似的,准时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与未知力量的顽强战斗中,而这种规律的生活就是他的武器。
万丰镇的日子平淡得如同壶里的凉白开,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就在这片平静的表面下,却隐藏着两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土蜂子的突然袭击。关于这件事,我之前已经提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而第二件事,则更显得有些蹊跷。那是一个夏天的清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院子里,母亲像往常一样来到柴垛前准备生火做饭。然而,当她站在柴垛前时,却突然愣住了,她说鸡不对数。
我和老弟闻声赶来,只见地上原本活蹦乱跳的鸡雏,眨眼间就少了一只。那只失踪的小鸡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起初,我们都以为是野猫趁夜潜入院子,将小鸡叼走了。
然而,直到某个月夜,老弟半夜起来上厕所时,无意间瞥见柴垛下闪过几团黑影。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群褐家鼠!这些老鼠体型硕大,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它们正鬼鬼祟祟地在柴垛下穿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它们在报复。”父亲把最后一只老鼠夹掰开,铁齿咬合时发出“咔嗒”的脆响。这些年他用夹子打死过几十只老鼠,没想到这次竟惹来了鼠群倾巢出动。母亲往柴垛四周撒两处鼠药。
中毒的褐家鼠是在正午出现的。两只垂死的老鼠拖着抽搐的后腿,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喂鸡的母亲。母亲抄起半块砖头砸过去,其中一只老鼠突然窜进墙角的空罐头瓶,抽搐几下后,尾巴还挂在瓶口微微颤动。
几年前那次,夏天在西屋仓房里,一群鸭雏莫名其妙全被咬死。母亲以为是黄鼠狼,不让说。其实就是褐家鼠。这些藏在暗处的故事,又会像野草一样,在万丰镇的每个角落悄然生长。
暮色像一张灰扑扑的网,慢慢笼罩住万丰粮库。仓库的铁门在风中吱呀作响,纪柏林带着张深松和郑强两个临时工,结束了一天的体力活。三个人满身是汗,肩膀被麻袋压得生疼,却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放松的神色——又到了每晚小酌的时间。
他们在粮库附近的小饭馆找了个角落坐下,几盘简单的下酒菜,几瓶廉价的白酒,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能随着酒液下肚消散。“这活儿虽说累,好在管饭,还能赚点现钱。”张深松擦了把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纪柏林笑着点点头:“是啊,就是得守规矩,别想那些歪门邪道。”郑强闷头扒拉着菜,没说话,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段时间,粮库里暗流涌动。有人盯上了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大豆,琢磨着从中捞一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弥漫在仓库附近。细心的人发现,厕所的坑洞时常有拖拽的痕迹,再一打听,原来是有人趁着夜色,从厕所坑里往外偷运装大豆的袋子。即便大豆沾满污秽,那些人也全然不顾,只为了换钱。
一天傍晚,我路过母亲邻居家。正巧,一个面熟的粮库职工看到了我。他知道我懂些算卦的门道,连忙拉住我,满脸愁容:“兄弟,你给我算算,我最近因为一件事气不打一处来,这心里堵得慌,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凝神看了看卦象,缓缓说道:“等事情顺了你的心,自然就好了。”他皱着眉头追问:“那到底啥时候啊?”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卦象,说:“看这卦象,得等到明年了。”他半信半疑,嘟囔着付了钱便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第二年。一天,粮库里突然炸开了锅。那个找我算卦的职工,因为分赃不均,和同伙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同伙竟然连捅六刀,其中三刀直接穿透身体。现场鲜血淋漓,这名职工倒在血泊中,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而那行凶的同伙,趁着混乱逃之夭夭,从此杳无音讯。
这件事在粮库里掀起轩然大波,也让张深松和郑强心惊不已。他们看着纪柏林,想起他之前说的“守规矩”,不禁打了个寒颤。此后,每晚的小酌,似乎也少了几分轻松,多了一丝对命运无常的感慨。纪柏林住宿,他俩骑着摩托车回自强也是十分加小心。而那个偷大豆的勾当,也随着这场血案,渐渐销声匿迹,只留下一段充满血色与贪欲的往事,在万丰粮库的角落里,慢慢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