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秋夜冷得瘆人,李老六蜷在青石门槛上,朝冻得通红的掌心哈了口白气。远处山影黑黢黢的,山尖上笼着团灰雾,活像阎王爷的判官笔悬在那儿。
村里狗不吠鸡不鸣,连最野的崽子都被娘拴在炕头。他抖着手从棉袄内袋摸出半截卷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火光跳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照得左颊那道疤泛着青。
“冯老哥,这村子怕是要遭瘟。”李老六吐出个歪斜的烟圈,扭头看向阴影里的老伙计。冯吊客盘腿坐在磨盘边,腰间那串镇魂铜钱叮当轻响。
这老抬棺人五十有三,眼皮耷拉得能夹死蚊子,偏生眼珠子亮得骇人。他正用枯树枝戳着地上的蚂蚁窝,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半颗金牙:“六子,二十年前张家大郎出殡那事…可比眼下邪乎。”
李老六往前探了探身子,老棉鞋碾得雪粒子咯吱响:“细说!”
冯吊客忽然直起腰,脖颈骨节爆出两声脆响。他盯着西山头那抹残月,哑着嗓子开口:“那年霜降刚过,张家院里梧桐树一夜间全枯了…”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秋天,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村里张家的大儿子张大郎死了,死得蹊跷——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躺在床上没了气。张家人慌了神,找人算了个日子,偏偏定在双日出殡。村里有老规矩,单日送灵,双日避丧,可张家急着把事儿了结,没人敢多嘴。我那会儿年轻,二十出头,血气方刚,接了这活儿也没多想。
出殡那天,天灰得像盖了层锅底灰,细雨飘飘洒洒,落在脸上凉得刺肤。棺材是上好的杉木打造,黑漆锃亮,沉得要命。我和三个同伴抬着,肩上压得生疼。山路窄得只能并肩走两步,两旁是密不透风的松林,树枝低垂,像无数只手垂下来抓人。风一吹,松针抖落,沙沙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老冯,这棺材咋这么重?”抬棺的小刘喘着气,小声嘀咕。
我瞪了他一眼:“别瞎说,抬你的吧!”可说实话,我心里也犯嘀咕。这重量不对,像里头装了块大石头。
走到半山腰,风大了,阴冷得像刀子往骨头里钻。突然,一阵怪声从林子里传出来,低低的,像女人在哭,又像野猫叫春。我停下脚步,耳朵竖起来:“你们听见啥没?”
“啥呀?风声吧。”小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不太肯定。
我没吭声,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有人贴着耳根子说话。我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雨水顺着棺材滴滴答答往下淌。那一刻,我后脖颈凉飕飕的,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到了墓地,天色更暗了,乌云压得喘不过气。墓坑已经挖好,黑洞洞的,像张开的大嘴等着吞人。我们把棺材放下去,刚要填土,天上猛地炸了个雷,闪电撕开天幕,把墓碑照得惨白。碑上刻着“张家大郎之墓”,字迹歪歪扭扭,像被血浸过。
“快埋吧,这天不对劲。”我催着,手心里全是冷汗。
土一铲铲下去,砸在棺材上,闷响一声接一声。就在最后一铲土盖上的时候,林子里突然炸出一声尖叫,凄厉得像要把人的魂儿扯碎。那声音不男不女,像哭又像笑,钻进耳朵里让人骨头都酥了。
“啥玩意儿?”小刘吓得铲子都掉了,脸色白得像纸。
“别管,走!”我一把拽起他,腿软得差点跪下去。回头一看,墓地四周的树影晃动,像无数条黑蛇在扭。
回了村,我一宿没睡,脑子里全是那尖叫声,像根针扎在心尖上。第二天,张家更乱了。张家二儿子张二郎疯了,满村跑,嘴里喊着:“大哥回来了!大哥在屋里盯着我!”张家人慌了,找到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冯,你说咋办啊?”
我心里一沉,想起老辈人常说的那句话:“双日出殡,阴魂不散。”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我咬咬牙,说:“找张半仙吧,他兴许有办法。”
张半仙是村里的老道士,六十多岁,瘦得像根竹竿,眼珠子却亮得吓人。他拎着个破布包,进了张家,鼻子嗅了嗅:“这屋子阴气重,八成有脏东西。”
他点了根香,青烟袅袅上升,屋里却冷得像冰窖。他眯着眼,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突然停下,猛地指向墙角:“在那儿!”
我顺着他手指一看,只见一个黑影嗖地闪过去,快得像一阵风。那影子模糊不清,可隐约能看出是个女人模样,长头发披散着,拖到地上,像一团乱麻。
“女鬼!”张半仙声音低沉,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她是来索命的。”
张家人吓得瘫在地上,哭着求张半仙救命。我站在旁边,手脚冰凉,可还是硬着头皮问:“她是谁?为啥缠着张家?”
张半仙没答,摆了个法坛,点了三根香,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咒。突然,屋里刮起一阵怪风,窗户咣咣作响,灯火晃得像要灭。桌椅吱吱乱动,像被什么东西推着走。
“孽障,现形!”张半仙猛地一喝,手里的桃木剑往空中一挥,剑尖划出一道红光。
屋子中央,空气扭曲起来,一个身影慢慢浮现。她披头散发,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眼眶深陷,两个黑窟窿里淌出血泪。嘴咧开,露出两排尖牙,像野兽一样,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她身上那件红嫁衣破得不成样子,湿漉漉地贴着皮,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脚底下拖着一条黑气,像蛇一样扭来扭去。
“你们……害了我……”她的声音沙哑刺耳,像铁片刮过玻璃,每字都带着怨气。
我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壮着胆子喊:“你到底是谁?”
她扭过头,盯着我,那眼神像要把人活剥了:“我是张大郎的未婚妻,翠兰。他死后,我伤心过度,自尽了。可你们双日送他,把我的魂儿困住了,上不了天,下不了地,只能在这儿找替身!”
张半仙脸色一变:“双日出殡,果然是大忌,阴阳乱了。”
张家人一听,吓得跪下磕头:“我们错了,求您救救我们!”
张半仙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不过看你们还有悔意,我试试超度她。”
他从布包里掏出一串铜铃,摇起来叮叮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他嘴里念着经,手指掐诀,另一只手抓了把朱砂往空中一撒。红雾散开,女鬼尖叫一声,身子往后缩,可那黑气却像被钉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嘶吼着,头发乱舞,像无数条毒蛇扑过来。
张半仙不慌不忙,桃木剑一横,剑身上贴了张黄符,符纸哗地烧起来。他大喝:“天地正气,荡涤邪祟!”剑尖直刺女鬼胸口。
女鬼惨叫一声,身子被剑光刺穿,冒出一股黑烟。她挣扎着,手指抠着地面,指甲在地上抓出几道血痕。那声音凄厉得像要把房顶掀翻,屋外树林里的乌鸦被惊得满天乱飞。
“翠兰,别执迷不悟了!”张半仙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的人不是他们。放下怨气,我送你走!”
女鬼愣了一下,眼里的血泪滴滴答答落下来。她低声呢喃:“我……只想和他一起……”话没说完,身子一颤,化成一团青烟,散了。
屋里安静下来,风停了,灯火也不晃了。张家人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我抹了把冷汗,问:“她走了?”
张半仙收起剑,点点头:“超度了。不过这事儿没完,张家得供个牌位,好好祭拜,免得再出乱子。”
后来,张二郎慢慢好了,村里也太平了。可我从那以后,再不敢接双日的活儿。每次路过那片墓地,总觉得风里藏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