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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明落之玺 > 第120章 金川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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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四年六月乙卯,翼宿当值。

金川门外,尘嚣骤起。李景隆甲胄间的鸡鸣寺香灰尚未抖落,便率降臣伏地,恭迎燕王驾临——曾被冠以“大明战神”之名的他,此刻铠甲缝里的香火正混着马蹄碾碎的“金川门”残匾石屑,簌簌跌入尘埃。

朱棣骑马踏过断匾,铁蹄碾破朱漆字迹,石粉与香灰在半空相缠,恍若旧朝余烬与新主履尘的无声交割。李景隆垂首时,那缕未散的香火正落在燕王鞍鞯之下,连同“战神”名号一起,埋进了泥土里。

奉天殿方向黑烟翻卷如游龙,恰如四年前姚广孝在北平观星台预言的“应天劫火”。朱棣猛然扯断缰绳,马鬃割得掌心洇开血痕,厉声道:“速请吕太后!”他的指节紧扣鞍鞯,声线绷如弓弦,惊得坐骑踏蹄刨地,铁蹄下的碎砖缝里,还嵌着半片烧残的明黄琉璃瓦。

宫道上,马蹄铁叩击青石板,脆响回荡。吕氏由两名内官搀扶着,缓缓转过断墙。她月白纻丝裙角拖过焦土,九翟冠上的珍珠络子在滚滚烟尘中散落成串,唯有双翟衔珠依旧垂于鬓边,衬得她面色比那素纱帷幔还要苍白黯淡 。

“见过嫂嫂。”朱棣颔首时,半幅焦黑残页自吕后袖中崩落——正是昨夜奉先殿火场抢出的太祖遗训。残页焦边嵌着细碎毛边,显是指腹碾入纸纹的力道,倒与她紧攥袖口的指节一般青白,仿佛要掐进心间。

他一眼认出,这正是四年前北平起兵时檄文所引的祖训。此刻残页静静躺在他脚边,恰似被命运揉皱的纸幡。

朱棣弯腰拾捡,指腹碾过朱批上“朝无正臣,内有奸逆,亲王训兵待命”的朱砂字迹——当年起兵檄文的朱砂,此刻在掌心洇开淡淡红痕,混着残页焦味,烫得像是从骨血里熬出来的。

甲胄上跳跃的火光,将朱棣眉间深纹灼成暗红。他抬眼时眸光微颤:“大嫂,我遵太祖遗训清君侧,原想助侄儿除去齐泰、黄子澄等奸臣。可他听信谗言,削藩令下,诸王或是自焚,或是被幽禁……”喉结滚动间,他指腹攥紧残页,褶皱里洇开朱砂痕,“宁王的朵颜三卫也被调走,北疆无防,我也是不得已,否则太祖打下的江山……”

吕氏垂眸听他言说,半句未信,唯有淡淡颔首,指甲却已掐入掌心。三年前东宫,她曾见朱允炆对着削藩疏落泪,悲叹“王叔们若安分,何忍骨肉相残”。此刻听着朱棣口中的“不得已”,她喉间涌上涩意,比血还冷。

九翟冠珠络碎了光影,吕氏声轻如宫墙浮灰:“殿下,允炆自小承你照拂,若存半分猜忌,岂会在孝陵碑亭绘那《藩王述职图》?”话尾骤然哽住,她望向窗外渐暗的烟霭,鬓边翟羽随夜风微颤。

这满殿甲胄森然,她终是有口难辩,抬眸时眼底无波如镜:“只怪允炆心思纯善,终是着了奸人算计……”她话音柔缓似顺从,尾音却凝出细刺。

殿中浮尘在光束里沉浮,忽有靴声碾碎寂静。朱能快步趋前,凑近朱棣耳畔低语几句。朱棣眸光微愕,瞬息漫上薄喜,追问道:“可辨形貌?”

朱能垂首,低声回禀:“三具焦尸在奉先殿,男尸手握玉玺,女尸嵌着十二龙凤冠金钗。”话音落下,甲叶间漏出的炭灰簌簌溅落在砖缝里,恰似那场未散的劫火,还留着丝丝余烬 。

“侄儿糊涂啊!”朱棣捶胸顿足作悲恸状,眼角余光却扫到吕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身躯微微发颤。

“嫂嫂……”朱棣踉跄两步,面色微颤,“我原想护侄儿周全,未料他执拗至此,宁焚玉碎,不肯分说……”他喉结滚动间,洪武廿五年秋的片段忽现眼前——大哥病榻前,幼帝紧扣玉带銙的小手,青玉上浅细甲痕犹在,此刻却隔着森冷甲胄,再难相触。

吕氏瞧他虚情作态,胃里翻涌,面上却凝出三分恬静:“殿下兵临城下,原是太祖训‘清君侧’,嫂嫂岂敢多言?唯愿新朝仁厚,善待懿文子嗣……”她笑如温婉春露,眉间凝着孝陵晨雾,教人看不真切。指尖掐入掌心,深知此刻容不得半分悲色,其余三子性命皆系于此。

孝陵晨钟惊起寒鸦,鸦群扑棱宫墙时,朱棣眸光凝在吕氏襟前——那是马皇后亲赐的双鸾纹佩,碎玉断口处银丝新镶,蜿蜒如未及闭合的南京城垣。

“嫂嫂受惊了,暂且回宫歇息吧。”朱棣声线沉得像浸了晨露,目光却掠过吕氏鬓边散落的珠络,落在远处焦黑的蟠龙柱上——那里曾悬着建文帝亲题的“敬天法祖”匾额,此刻正有半片鎏金漆皮剥落,跌进他鞍前的阴影里。

朱棣转身,战袍拂过断戟。望着吕氏那道月白色背影渐去渐远,恍惚间,与记忆里孝慈高皇后的画像悄然重合。就在昨日,他还为“嫡子”身份与道衍争得面红耳赤、拍案而起。可此刻,面对这位货真价实的皇太后,“朕”字如鲠在喉,怎么也吐不出来 。

奉天殿丹陛漆黑如墨,朱棣皂靴重重碾过焦黑琉璃瓦,靴底碾碎未冷的残灰,细微的“簌簌”声接连响起 。丹墀前,三具焦尸并排而陈。早在他赶来前,徐英旭早已布置妥当:锦衣卫狱中死囚的骸骨被刻意扶正,烧融变形的玉玺被嵌入蜷曲的指骨间,乍一看,恰似临终之际仍在紧攥那皇权的幻影。

朱棣蹲身用剑尖挑开女尸半熔的凤冠,金丝流苏如焦蛇垂落,随后,他又翻拨男尸的残骸,一枚炭化的玉玺从灰堆中滚落出来。在那龟裂纹路之间,“建文”二字的朱砂残痕,似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他指尖叩向男尸后脑,触感平整如垣。朱元璋生前的话语,猛地在他耳畔响起:“吾孙唤半月儿,皆因其后颈有月形凹记。”可此刻指下的焦骨却光滑如砥,几星未燃尽的碎发黏在焦黑颅顶,恍若褪不去的谎言。

香玺的话如幽灵般在他脑海回响——“我会劝他放下一切,隐入山林,再不露面。”朱棣指尖狠狠掐入掌心,似要将这话碾作齑粉 。他何尝不知朱允炆性子倔强,岂会轻易葬身火海?

但望着三具来路不明的焦骸,他心底翻涌起冷冽算计,唯有他“死”,这登基之路才能畅通无阻,方能名正言顺坐拥万里江山。

眼下已别无选择,必须将其嵌入皇权的运转齿轮——恰似当年姚广孝把“应天劫火”的星象,深深嵌入北平将士的眼眸 。

朱棣闭目沉息,眸光重敛时已凝霜雪。脊背如铁,声如沉钟:“建文帝受奸臣惑乱,荒废朝政,社稷倾颓,畏罪自焚,先帝血脉已绝。朕承大统,以安天下!”声浪滚滚,碾碎残垣,将谎言钉入众人目光。

“念其血脉相连,且辅政四载……”朱棣言罢,猛地扯下绣白虎纹的披风,裹挟着劲风,狠狠甩在焦尸之上 。

烟灰迅速渗进金丝纹路,将那原本昂首的兽首,瞬间染成了困兽之态 。郑和垂首领命,眼角余光瞥见朱棣指腹反复碾搓披风污痕,似要耗尽浑身力气,磨平那个始终未说出口的年号 。

“午门设香案,以天子礼殡殓,按亲王礼为太子举哀。”他的声音裹挟着烟火气息,沉沉落下,惊得檐角寒鸦扑腾而起。振翅声里,被披风盖住的焦骸腕骨轻响,恍惚间,恰似朱允炆年幼时拽他衣摆,央求解边塞地图时,玉镯磕在甲胄上的清脆声响 。

焦烟直直扑入口鼻,呛得他猛地一咳。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道衍那句 “应天劫火,当祭太祖” 。可这把冲天大火,到底烧没了侄儿的龙椅,还是燃尽了自己戍守二十年的国门誓言?他满心疑惑,却寻不到答案。

抬眼远眺,浓烟缓缓散去,化作丝丝碎絮 ,恰如孝陵神道上被雨水打湿的石麒麟。这些石兽,本是朱元璋用来镇护皇陵的,如今隔着三十里宫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新主一步步踏过旧主的斑斑血迹,无声见证着王朝更迭。

暮色如墨,缓缓漫进午门。朱棣猛地振臂,一声令下:“擂鼓!”织金蟒纹披风随着动作扫落尚宝监的残匾。

“恭请燕王继位”的呼声排山倒海,震碎了地上的残烬。李景隆率领降臣鱼贯而入,他们朝服上的香灰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微弱的光。

朱棣目光扫过人群,看见陈瑄攥着航海图的手在微微颤抖。忆起三个月前,这位漕运总兵在长江上凿沉二十艘粮船的惊人之举。可如今,陈瑄却带着孝陵卫的腰牌,恭恭敬敬地来迎接他这位 “奉天靖难” 登上皇位的新君。

“陛下,礼部请示谥号……”翰林学士的话悬在殿中,瞬间被死寂吞没。

朱棣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层层殿宇,落在殿外那片焦黑余烬之上,往昔的金戈铁马、权谋纷争,似乎都在这满目疮痍中一一浮现。许久,从齿缝间挤出“革除君”三字,话音落下,他微微一顿,声如落灰:“便按‘恭愍’拟吧。”

史官连忙俯身书写,手却抖得厉害,笔尖在黄绢上一滑,洇出一团墨点。他稳了稳神,旋即笔锋一转,将“愍”改作“闵”。

铜漏滴答,在这短暂间隙里,一字之差,便是新朝与旧统的无声博弈。

内侍战战兢兢捧上“建文自焚”的诏书草稿,吕后眼中闪过决绝,一把夺过朱笔。笔尖在“任用奸邪”后稍作悬停,转瞬,笔锋如利刃扎进黄绢,写下“违拗祖制”。四字苍劲,力透纸背,烛火下,墨痕冷光隐隐,恰似她鬓边九翟冠上垂落的银珠,又如她身为人母的泣血之泪 。朱允炆已不在,可余下三子命途,全系于她这一搏。

朱棣的视线紧锁吕氏那摇摇欲坠的冠冕,洪武二十五年大哥病榻前那句“四弟当为大明守国门”的盟誓,毫无征兆地在心底轰然回响,清晰仿若就在昨日。

“诸王妃服色,仍循洪武旧制。”他的目光掠过吕后冠上双翟尾羽——羽尖微颤,正指着殿外焦墙残垣,像极了当年马皇后袆衣上振翅的银凤。

话到唇边,骤然转冷:“懿文太子妃迁西宫,亲王年幼,随母而居……”朱棣喉结在金丝蟒纹衣领下滚动,那声“废去妃位”的黜陟之语被吞回腹中 ,只化作指腹碾过龙椅扶手的暗纹,将棱角处的朱漆掐出半道浅痕。

郑和领命退下的身影刚没入殿门,殿角阴影里,吕氏袖中悄然滑出半片焦叶——正是朱允炆题诗的残笺,残角“天涯”二字被穿堂风卷着,飘向殿中未熄的火堆,像只想要扑火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