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杨寞记得,那是个星光璀璨的夜晚,稀碎的光芒落在踏雪别院的地上,天空深邃高远,宁静之中带着独属于它的烂漫。
那天晚上,她其实是想多看一会儿星星的,谁知她这个身体实在禁不起折腾。
她发了烧。
家里的药已经用完了,霍韧快马进宫为她求药去了,这个小院安静的害怕,她躺在榻上,没有睡着。
林依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她的身边的。
那个人的手脚很轻,行迹匆匆,似乎是要去做什么事,在走之前,最后来看一眼她。
她在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告别的意思,不是那种普通的告别,而是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永远的遗憾。
她没有停留多久,她们的对话也就那寥寥几句,可是林依走后,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哪怕是在高烧之下,她还是倔强的起身,跟上去看了看。
这一看,就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
那声清蹄之后,整个天地都震动起来,摆摊的看着天色不对,手忙脚乱的收了摊;路上的行人纷纷小跑着,不敢往天上看一眼;前一秒还在玩闹的孩童啼哭不止,缩在大人们的怀中躲进了屋。
皇宫中的宴席已经散了,陛下召了钦天监来。
镜初站在古寺外面,手中的佛珠飞速的旋转着,在他那嗡嗡的念声下,一个透明的结界在不知不觉间围住了青城山。
随着地动得越来越厉害,天空也发生了变化。
那七颗星星已经移动到了一条线上,在血阵的影响下,每一颗星的光芒越来越盛,直到与它临近的星的光芒交错在一处,七颗星之间的关联越来越紧密,在下面的人看起来,它们之间真的有一条光线。
那条线还在不停的延长,拓宽,乳白色的光线从其中落了下来,把下面的世界照耀得亮如白昼。
乍一看,最开始的那条“线”就像是天上的一把刀,硬生生的把这片天劈开,把幕布撕裂,露出它后面的东西来。
那是密集如蚁巢的屋舍,它们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千万点灯火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间明灭闪烁,宛若星河倒坠人间。街道间流动的光带是永不熄灭的车灯长河,霓虹招牌在暮色中绽开斑斓光晕,与空中交错的高架轨道共同编织成发光的经纬网。
更远处,玻璃幕墙构筑的巨厦如同水晶峰峦刺破云层,其表面倒映着被撕裂的异界天穹,将七星血阵的金红辉光与现世霓虹交织成诡谲的流光瀑布,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奔涌倾泻。
杨寞身后的那棵银杏树疯狂的摇摆着,它枝丫横生,攀沿着向上生长,就在这短短的瞬息,树冠顶已经肉眼不可见,整个不夜城都笼罩在它那枝叶下。
空中下起了雨,那是一场银杏雨。
玉色的街道,镀金的屋顶,脏乱的小巷,纷纷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那些小扇子层层叠叠的,行人踩上去就是一阵沙沙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的清爽气味,和血味夹杂在一处,这本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奇景,可在看不见的地方,是无数人的别离与牺牲。
霍韧并没有想象中的睡得那么久,他在摇摇晃晃的婚房中睁开眼,明明是夜晚,可外面却游动着五光十色,在这次地动中,大红的喜字早已破败不堪,烛台也打翻了,蜡油落了一地,像滴下来的泪。
他急急忙忙的起来,连鞋都没有穿,直奔向银杏生长的地方。
漫天的银杏叶偶有几片飘落在他的肩膀上,它像雨,却又比雨更加温柔;它像雪,却又比雪更加温暖;入目满是一片金黄,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这本该是他的大喜之日,不论是什么原因,他终于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结局。
婼婼,你怎么能这么心狠?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啊,人生短短数十年,成婚更是只有这一次,她却把婚礼变成了葬礼,用吉时换来了通天。
那银杏树已经高耸入云,成为了此间最庞大之物,它那华盖亭亭的树顶链接着异世的高楼大厦,成为了通天之梯,安安静静的等着人踏上去。
杨寞倒在了霍韧的怀中,那身嫁衣在鲜血的渲染下,更加红得触目惊心。
林依蹲在她旁边,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冥翼站在银杏树下,只能看见一束彩光落在她的眼尾处,发现那里通红一片。
他抬起手想要拍拍那人的背,修长的手伸出去一半,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
婼婼还有一丝残魂,她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她能感受到她最熟悉的人的气息。
她挣扎着,拉住了林依的手,她张了张口,鲜血从里面满溢出来,但是她还是挤出了几个字:“快……去啊,快去……啊。”
通天之阵消耗巨大,就算有皇室血脉和百年妖灵,以及那几样物什的支持,也只能打开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两个世界的通道又会关闭,要想再有这样的机会,只能等上百年,七星再次连珠之时。
且不说林依和冥翼等不起这上百年,便是可以,谁也说不清楚这百年间会发生什么,会再次迎来天灾么?
林依听着她的话,长长的睫毛垂下,那上面湿漉漉的,一滴泪顺着脸颊打在婼婼的手上。
这银杏树是婼婼的妖灵,和她本人是联通的,它长出一条细小的藤蔓,环绕在林依手上,就像是在安抚一个不听话的妹妹。
林依眼皮颤了颤,她听见了婼婼的心声。
阿悌,便是你以前不知,现在也该知道了,这是我的选择和坚持,也同样是你和冥翼的,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去走,我说过,我想看雁门关的漫天飞雪,想要天下百姓熙熙攘攘,我们在这一件事情上已经努力的那么久,眼看着就要天亮了……
阿悌,你和冥翼,谁都不许放弃,要永远坚强而安稳的走下去,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选择,而绊住脚步……
婼婼的那缕魂魄终归是撑不了多久,她的声音微弱,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
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霍韧的怀里,留给他的是一片静默无声,许是不知该对这个人说些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而其他的话,该说的她都已经说过了。
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醒来的那么早,还赶着来见她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