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房外的青石板上水渍未干,映着惨白月光,让人止不住的心中发寒。
夜朗庭腰间的玉佩在他手指间转了几圈,本应是为了让心绪平和的举动,此时却让他心中烦闷了许多。
同时,他眼中那个站在原地、看起来相当镇定的叶无双也十分可疑。
他缓慢前走,站在对方身后,借着明亮宫灯看向其耳后。
虽然宫灯明亮,但到底是夜晚,就算他眼神再好,也会看得不甚清晰。
目光所及之处,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平滑光洁,丝毫没有易容面具该有的接缝。
他眉头拧成川字,很想伸手去验证一番,
但他知道不能这样做。
不论此人真假,他若是如此做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对叶无双的名声毫无益处。
他心情复杂时,身前人忽然转头,看向他的眼中满是困惑:“长孙殿下有何事?”
她音落,只是安静看着夜朗庭双眼,不再多言。
而“长孙殿下”这个称呼让夜朗庭的头皮发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人有问题!
叶无双从未如此称呼过他!哪怕是极正式的场合,也只是唤一声‘殿下’。
心中怀疑更深了几分,他将震惊掩下,
这人出现在此,那么叶无双失踪与她脱不开关系,
要想叶无双无恙,他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他调整表情,唇角微微勾起,“你簪子歪了。”
此时也顾不得旁人误会,他侧身再次站在对方身后,碰了一下发簪,放下手时,指尖似无意间擦过对方耳后,
触感像是寻常肌肤一般,并无面具拼接的痕迹。
就在此时,月光正好照出她耳后的一线蓝纹,几息后又消失不见。
见此情形,夜朗庭似乎被雷击中一般愣在原地。
不为其他,只因为那道蓝纹,
他曾在大悲寺中时,听慧善大师说起过一种易容术——冰蚕蛊。
说起易容,这件事可有大讲究。
寻常人靠天赋——有人天赋异禀,部分面部关节能稍稍改变位置,
再配合上一些易容的化妆,能让并非亲近之人认错人。但也仅限于此;
而有门路之人,会用更加高级的人皮面具,
这种东西能让人的面容以假乱真,只要接触不多,能将亲近之人蒙骗,
但此法亦有弊端:
其一是耳后会有接痕,了解人皮面具的人很容易看出破绽;
其二是无法模仿身形,若非身形相近之人,也容易露馅,
其三是声音,除非是极善口技之人,否则声音也容易露馅。
而几种方式之中,最绝的便是用苗疆冰蚕蛊,
冰蚕蛊先服用一人血液,而后在一柱香时间内放入另一人体内,便能改变容貌,
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无法辨别。
而且最厉害之处,是能让人的体型、体态以及声音完全相同。
只是如此完美的东西也会有缺点:
饲养冰蚕蛊相当繁琐,而且冰蚕蛊娇贵,每用一次仅能维持三日,
而蛊虫需要休养半月;
而且此蛊相当昂贵,寻常人根本买不起。
夜朗庭心中暗处下了决定:等下他要悄悄将人掳走,务必要查到叶无双所在。
他还在沉思,叶老夫人带着疑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无双,你衣裳为何换了?”
原本叶无双是一身水蓝色长裙,
此时裙装虽然也是水蓝色,但在宫灯下,金桂暗纹却很明显,而且腰间配饰也与原来不尽相同。
本来寻常人,极少会请注意到旁人衣着,但在叶老夫人的提醒下,还是有几人注意到了此处,
原本安国公夫人在一旁指责叶无双,却被叶老夫人转移了话题,这让赵家人十分不爽。
此时已经镇定下来的康王妃再次向前,她不理会叶老夫人,依旧向假货开口:
“当着陛下的面,你有何解释?为何你会晓得羽宣曾用双手撑住地板,而不是直接掉了下去?”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赵家有人激愤出声,看样子恨不能直接杀了叶无双。
康王妃一语将旁人的疑惑问了出来,而宣文帝此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语气不带温度:
“叶无双,你如何解释?”
假叶无双面色并不改变,只是在原地眨眼几次后,眼中满是无辜:
“臣女只是刚好那样猜测,却未曾想真的猜中了,
如果她们执意误会,臣女百口莫辩。”
叶家人听闻此言,皆震惊,特别是叶思源直接呆立当场,
他转头看向依旧满脸无辜的叶无双,甚至想将人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否进水了。
相比于叶家人的惊诧,此时安国公府众人的心情却是相当惊喜,
万没想到,原本只要叶无双闭口不言,便无法为其定罪的情况,被叶无双几句话之后,竟然有如此效果。
她如此说,与认罪又有什么区别?
哪怕今日圣上不会定罪,哪怕叶无双身上有‘福星’的名头罩着,
经过今日之事后,这叶无双的圣宠恐怕也就到头了,
甚至,叶家圣宠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这叶无双,实在是太妙了!
这一瞬间,他们看着叶无双都顺眼了不少。
他们心中激动,自然没有发现宣文帝此时双眼中的探究,
只听圣上再次开口道:
“此事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在安国公府众人开口前,他继续道:
“你前些时日为母后所做药膳效果甚好,母后这些时日身体恢复不错,明日也给朕做一份。”
此话出,赵家人面色一变,
他们没想到,自家折了一个姑娘,却没能让叶无双在宣文帝心中留下太多恶迹,
圣上反倒让叶无双为自己做药膳,这是何等的荣宠!
有了圣上明晃晃的偏袒,以后他们想要对付叶无双甚至是叶家,都要更加小心才是。
叶无双不知此时赵家人的心思,只是稍做思索后便点头应下:
“能为陛下与娘娘分忧是臣女的荣幸,臣女必定尽力。
明日臣女也会以陛下身体情况对药膳进行改良。”
“好,好啊!”宣文帝的说着夸奖的话,可语气怎么听都不对,
“将人拿下!”
他音落,便有侍卫上前,将叶无双擒住。
不论众人如何困惑,此时安国公府众人相当激动,
有人再次跪下,高呼万岁圣明。
而叶家人此时却从皇帝的态度中琢磨出了一些味道,
叶无双入宫次数屈指可数,为太后送药方之事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从未听说叶无双为太后制作药膳,
而这种事,无双绝对不会瞒着他们。
几乎是同时,他们侧头看向被抓起来的叶无双,也明白了此前叶无双的反应,
这八成是个假的!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宣文帝先开了口:
“叶无双在哪里?”
如此变故让众人回不过神,
而夜朗庭心中相当震惊,他没想到,圣上也发现了叶无双的异常,并且通过简单的一句话便试出了真假。
看来,圣上果然对叶无双相当重视。
眼看着此时的情况,夜朗庭多少松了口气,有了皇帝的参与,对叶无双的寻找便轻松许多。
“陛下在说什么?臣女不懂。”
被人擒住双手的假叶无双此时语气中带着焦急,看起来十分想要自证。
此时叶老夫人上前,向皇上施礼:
“还请陛下允许老身为此人验身。”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些印记,只要确定这些印记位置,便能确定人的真假。
她的提议没有遭到反对,就连夜朗庭都是赞同的,
因为,他只知冰蚕蛊,却不知冰蚕蛊能将人身上的胎记伤疤等特征也一并模仿了去。
原本以为假货会惊慌,而人在心慌下定会露出破绽,
到时,他从中找到一些信息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此,他看向假货,却没想到,此人此时非但不心慌,反而心情不错,竟然露出淡淡笑意。
夜朗庭直觉哪里不对,
难道冰蚕蛊能将人模仿到如此程度?
他看着与再次用布帘围起来的地方,心知此时不能再沉默下去。
转身向皇帝走去,他悄声将冰蚕蛊的事告知皇帝。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
而此时安国公府众人则是兴致缺缺,若是不能将叶无双弄死,那么现在场中的人是真是假,他们并不关心,
甚至他们觉得,这是假的、真正的叶无双永远不见天日才好。
如此想着,也就是一盏茶时间,叶老夫人走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满脸得意的叶无双。
老夫人脸色相当难看,看着这样的情况,夜朗庭暗觉不妙,
假货过了明路,等真的出来,又该怎样证明自己是真的?
这人难保不会将叶无双过往查的清楚。
此时的他已经在思考之后的事情了。
只是还不等老夫人开口,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出了什么事?”
此时叶无双的声音从外围响起,着实让许多人都相当惊讶。
众人惊讶转头,又侧头看向跟在叶老夫人身边的叶无双,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叶无双也被这样的阵仗吓了一跳,她向场中人施礼,而后与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开口:“你是何人?”
四周是良久的沉默,还是乐善有眼色,将宫女听到的那声“县主救我”转告给叶无双,
同时忽略掉后面验尸的结论,
“县主,对此,您如何解释?”
叶无双眉头紧皱,同时也很困惑:“我确实先来的此处恭房,但当时里面有声音我便离开了,”
同时她看向皇帝,屈膝开口:“还请陛下明鉴,臣女在宴席上吃的糕点中有不少巴豆,导致臣女此时还有些脱水,又怎可能有精力去管旁人的闲事。”
她这话出口,许多人暗自点头,这话说的像叶无双风格,这个应当是真的。
眼看着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对,假货深吸口气,自怀中拿出一只木簪:“此乃钱姑姑所赠,再加上祖母刚刚验身,足以证明臣女身份。”
钱姑姑的木簪,对叶无双来说相当珍贵,此事众所周知,
但再贵重的东西,也有丢失的可能,
可一个人身上的印记总不能造假吧?难道这个也要再来一次吗?
在大家心中所想颇多时,宣文帝开口:“你前几日为母后所做药膳效果不错,明日为朕也做一些。”
同样的话,皇帝又说了一次,这让许多人都有些回过味,
就连那个假货,此时也有些明白过来。
叶无双眉头紧皱,思索再三还是开口:“不知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许是宫人记错或是转述有误,
臣女为娘娘开过药方,但从未献过药膳,还请陛下明鉴。”
宣文帝龙目微眯,看向依旧站在叶老夫人身旁的假货,语气带着皇家威压:
“你还有何想说?”
假货此时还有何不明白,她是中了皇帝的计谋,
原来这狗皇帝早就对自己起疑了。
手中暗器蓄势待发,却在要出手前,她忽觉身体动弹不得。
她骤然看向身旁叶老夫人,眼中满是惊诧和不安,
这老太婆竟然给自己点穴!
似乎看出对方所想,叶老夫人叹气开口:
“至亲之间会有感应,你错就错在太自信。”
老夫人话音未落,便压住此人,同时将其双手抓出,
她到底是习武之人,动作相当利索,虽然假货已经松手,可掉落在地的暗器还是被老夫人发现。
未过许久,便有几枚暗器以及匕首、软剑被搜出,
摆放了整整一托盘的武器被呈到皇帝面前,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
入宫前都会搜身,而这些武器,是断然不可能从宫门流入宫中的。
叶老夫人此时更是震惊,不只是刚刚验身时没有注意到武器,更重要的是,此女若是当众刺杀皇帝,那叶家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阴险,实在是阴险!
在叶家人后怕以及赵家人惋惜的氛围中,皇帝也在沉思。
此次,他终于开始怀疑太上皇。
之前他不是没有起过疑心,但那时,一但有这个想法,便会被自己否决,
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他这皇位来的容易。
在太上皇身体还康健时,便将皇位传与他,那时,甚至几位皇子还没有将斗争摆在明面上。
太上皇身体康健,便是有皇子想努力一下,都找不到方向。
所以,在宣文帝心中,自己父皇对皇位并不热衷,退位后反倒喜欢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而今日之事,却让他不得不将目光放到太上皇身上,
毕竟这宫中,能正大光明将武器带入宫中的人,除了他,便只有太上皇。
可是,若真是太上皇,他的目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