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身披素青窄袍,头戴银面,身形修长,腰间垂挂一枚青玉琴徽。他未作多语,只对香主一礼,登台时步伐从容,衣袂无声。
落落低声:“此人唤作李青笙,出自离尘书院,是沈知渊之下第三名,擅长论道与驳辩,曾与离尘长老辩三卷律典不落下风。”
苏长安靠着香案不动,指尖轻扣,嘴角扬了一点:“第三名?一般都不服第一名的。”
灯芯亮题。
【暗签·言签】
“他人皆言某事为正,你却知其为误。众口铄金之下,你该如何驳之而不致身败?”
李青笙登台而立,一指拂袖,嗓音清冷:
“言,不惧众,而惧无术。”
“我不驳众口,我驳其源。”
“众人之言若出于一家,我查其人;若出于同理,我破其因。”
“正与误,只需一刀斩断逻辑主轴,众声再盛,也必失其根基。”
他语音不重,逻辑却如刀线贯穿题意。
“若众皆信谬,则众皆可败。我不敌其口,我攻其理。”
落言收身,花楼中几位香主交换眼神,其中一人悄然点头。
灯心亮分:
【八点二 x 暗签翻倍】→【十六点四】
全场再起骚动。
接着,后面又有三位暗签者陆续出场,得分皆高,瞬间压过原有诸人排名,直接锁定前四,苏长安排第五。
落落眼神微动:“他们这是——要提前定榜了。”
苏长安想了想,总结道:
“侥幸的来的东西,一般都会认真失去。”
花神灯心轻旋,缓步至第六瓣,却未点亮新灯,转出的是第五道光。
红罂灯花未动,光落之处,偏偏是“歌签”。
厅中立时躁动。诗签讲才,策签斗谋,唯独这“歌签”是所有修士的梦魇——歌辞讲声调、讲节律、讲意境,更讲那一口气中韵律浮沉,一旦应不全,丢的不止是分,还有脸。
完完全全的送命题!
金光一顿,花灯停在——五十三号花座。
唱令刚落,那位戴绛纱面具的修士站了起来,却像腿粘了地,迟迟未动。
他僵着站了几息,才像是硬生生拔出脚来,一步步走向台心。站定片刻,低头扫了题卷一眼,整张脸顿时木了。
果不其然,难题。
金光一闪,灯心显出题卷,杜荀执词宣题:
“昔人作词多为人作,今有青衫赠别,梦里犹闻故人歌。请以此意,补其曲终,续一段歌辞,须带声调,可唱可吟。”
修士站着没说话,嘴唇动了几下,终是没挤出一句。连香气仿佛都滞在空中,全厅静得压抑。
他咬了咬牙,伸手拿出香卡。
“香卡发动,甩题刺。”
声音平平,却咬字如铁:“目标——二十三号。”
二十三号花座之人惊呆之余,无奈拱手起身,未言语,眼神却阴沉得像是盯着杀父仇人。只一记目光,便又激活香卡:
“再次刺题,目标——五十七号。”
此言一出,场内目光齐聚。
五十七号,苏长安。
落落露出完蛋的神情,低声道:“你上辈子怕是砸了他们家的灵牌子。”
苏长安没搭理她,起身,袍角拂地,顺着铺着玉纹的台阶走向台心。
杜荀站于灯心下,看着迎面而来的瞎子,脸上露出一种意味的神情,缓声再次宣出签题:
“昔人作词多为人作,今有青衫赠别,梦里犹闻故人歌。请以此意,补其曲终,续一段歌辞,须带声调,可唱可吟。”
“你要甩题吗?”杜荀轻声询问。
这一问,罕见。他一向对入局者冷淡至极,今天却第一次多了语气。
苏长安略一拱手:
“谢香主关照,不必了。”
他说完,展开折扇,指节轻轻叩在扇骨上,敲出节奏。
那节奏不快,如入梦中的低语;也不响,却像一曲旧韵正在起调。
然后他轻轻开口:
“灯下独语,故人犹唱,声断人散,梦外他乡。”
唱题结束,余音绕梁!
尾音绕梁,不显技巧,却一句扣心。
短短十六字,将题意落得极稳。梦中旧人、灯下独语,不言情已动情,不诉别却尽别。
厅中寂然。
香主席,一人轻轻放下笔,点头。
评使席,有人抬手示意,低声一句:
“入心。”
金光亮起,分数落定——
九点一。
厅内低呼顿起,众人脸色各异。
“叭~”花如意坐在下首花席,掌轻击香案,面具下那张清冷面容多了颜色,轻声:好一句“梦外他乡”
“瞎子是真有本事。昨日一句‘牡丹花下死’,今日又唱这句……才气过人,堪称鬼才入世。”
安若令攥着袖口,耳根都泛红。他从未被哪人一句话打动,此刻那余音悠然的“梦外他乡”,像击在胸口。
原本稳坐积分榜一大哥位置的沈知渊,离尘书院公认的第一才子,此刻终于动了神色。
他手中茶盏略偏,盏沿撞了下碟口,发出一声轻响。
目光落在场中那白袍青衣的身影上,眉间微拢,神色凝起几分。
落落托着香帕半掩嘴角,低低惊呼,实则眼含惊喜:
“我的天,真好听,这死瞎子骗我?”
苏长安不紧不慢回席落座,落座那刻轻飘飘来了一句:
“记得手感好的两个妹子。”
落落眼里含春,抬手轻锤,那姿态魅惑妖娆,可惜某瞎子看不到那媚态风情!
接下来继续。
一个个上台,有人留有人走,待到花神灯芯转至第八瓣,曼陀花亮起。
签轮定格,命签,一道侍妓唱令落下:
“五十七号花座,请登台答题。”
苏长安再度登台。
灯心亮起题面:
【命签·第二轮题】
“某日你夜宿路边,遇一老妇要自尽。她称十年前儿子从军未归,今日听说儿子已死,她不想活了,你是斩妖司人,刚好她儿子已被你斩杀为妖。她问你:‘他还活着吗?’你,怎么答?”要求不能说假话,也不能让老妇伤心求死。
场内顿时静了。
这题不复杂,但却是狠题。
一个人的“安慰”与“真相”,却是一条命的抉择?
落落呼吸轻了些,望向高台。
苏长安站在灯下,扇子没动,袖子也没抬。他只是抿了抿嘴角,然后才轻声开口:
“问我怎么答?”
他声音不高,却落得很清:
“我说——你儿子活着。”
厅中轻哼声起,有人已经低声摇头。
但苏长安下一句,立刻接上:
“不过,不是在人间。”
“他当年为了保一城百姓,没撤、没躲、也没逃。他斩妖时全身焚烧,至死不退半步。如今在斩妖司的忠魂台上,有他一位长眠之位,春秋有人祭,年节有人烧。是我亲手立的。”
“我不会告诉她‘你儿子成妖了’,也不会跟她说‘你儿子死了’。”
“我只说,他活得比我有骨气,比我还像个人。”
“你儿子活着,活在那一城百姓心里”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平静,却压得整个厅中,连呼吸声都止住了一瞬。
评审台后,那位平日最苛刻的大儒,竟主动落笔。
香主杜荀站于台侧,轻轻颔首。
灯芯下分数缓缓浮现:
【九点三】
这一分数一出,全场再无异议。
苏长安从台上下来的时候,一手搭着竹箱,另一手轻晃折扇,步子照旧不紧不慢,回到座位后懒洋洋一坐。
落落看了他一眼,终于没忍住,凑近了点:
“你刚才那段,是编的吧?”
苏长安抬头,眼罩后的嘴角挑了挑:
“你猜?”
落落怔了片刻,眼中生出一点恍惚。
这人是疯子,是戏子,是瞎子——可此刻,她竟分不清哪句是演的,哪句是真。
香主席上,香规记分再度更新。
苏长安,再次坐上了榜一大哥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