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还没落山,天光却已泛红,火山吐出的浓雾将整片天幕熏得发闷发钝,像一幅被烧得焦边的丹墨画挂在空中。
赤离桥横跨火山深渊,是云锦城通南的捷径之一,也是最险的一段。
这条路直线最短,却是最危险。也正因如此,风景震撼到极致。
苏长安踏上赤离桥,一半是为了赶路,一半是赌一把运气。从神蚕谷往南直走,就能抵达扶渊国,但太远了,就算饿霸这匹杂毛马能日行千里,也得连跑十几天。
不如先绕去云锦城。那里是大乾第一商业重地,也许能找到【御神步】修炼所需的几样东西。
【御神步】修到大成需要三神物、九晶石、二十七味灵药。神物不用提,传说中的东西,其他的也是稀世难寻。眼下他只需一神物、两晶石和九味灵药便可开始启动初级阶段的修炼。
其中,萧玄策送他一块晶石,蛇姬送的纳袋中找出三种灵药,妖巢救出来的人族挖的几车灵药中找到两种,白绫娘子也帮着找齐了两种,总算拼出七味。眼下还差一枚晶石,两味灵药。
剩下那二十种,早就超出了大乾京城附近这块地界常见的范畴——有的不是出产于极寒之地,就是长在地火深窟。其中一味名叫“噬火沉魂草”,传生于火毒之心,根如铁铸,叶若焰舌,一般只在这种火山口附近才有可能出现。
还有他还缺的晶石中,也有一种名为“炎耀神石”的,也常出自火山之口。
所以,他来了。
当他走上赤离桥,脚下炽焰翻腾,天地滚烫如炉。
他身上那件月华冰蚕袍自带凉意,不惧高温、不沾火尘,衣摆飘出一道清冷曲线,整个人走在火光之中,虽面上挂着几个萧玄策留下的肿包,额头亮得几乎反光,却丝毫没破坏他那种干净利落的气质——像一颗磕了角的玉,虽有裂痕,却依旧通透。
赤离桥如断骨由铁链捆搭起石板组成,桥下是奔涌的岩浆,火浪冲天,热浪卷起厚雾,把天地烘得通红。桥身不稳,偶尔会剧烈晃动,整条桥仿佛悬于炼狱之上。
苏长安步子稳,脚底如钉,气息内敛,行走之间不快不慢,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而他身后的饿霸却是一脸生无可恋。
饿霸好像非常惧怕岩浆烈火,在桥上抖个不停,蹄子踩在炽热石桥上咔哒响,几次险些跪下。它尾巴耷拉,耳朵发僵,整匹马写满了三个字:求放过。
它实在想不通,自家主人为什么不走官道,偏要牵着它来这炼狱跑单程。
苏长安一手握缰,另一只手掐着灵石,神识代眼,全神贯注。用神识代替视角的方式特别耗费精力,无法持久,但这地方,确实不容马虎。他眼不能见,必须全靠神识铺开每一步。
桥下炽热逼人,火焰随风拂动,天地间浮光赤红,仿佛天地都被烧得卷了起来。他走在桥中央,风景震撼归震撼,可危险也确实真切。
这时一股异力猛然闯入神识
轰!
桥下火浪炸开,热浪如刃掠面。
惊的饿霸就要往前冲。
苏长安低声吐出两个字:“别动。”
饿霸前蹄一顿,浑身紧绷,鼻腔喘出的气流夹着焦草味。
前方三丈,有人小心翼翼婆娑前进着,嘴里似乎在絮叨什么,念念有词。
她立在断石边缘,左脚略外斜,呼吸急促。风里带着她身上淡冷的桂香,步伐轻,心跳乱,显然不擅高处。
下一刻,岩浆再次炸响,一道火浪从桥底轰然冲出,朝桥心拍来。浮石崩裂,桥体震颤,赤光冲顶。
苏长安反手拽住饿霸,马嘶声凄厉,浮石震得险些崩塌。他脚步下沉,五指紧扣缰绳,衣袍扬起。
饿霸忽然再度暴冲,铁蹄砸地,撞向前方。
苏长安来不及阻止,神识瞬间铺开,扫出一道道清晰轨迹。
那人尚未动身,好像不怕死,也好像是呆住了?
“让开——!”一道脆脆的女声惊诧喝出。
风声掠过,紧接着是一阵磕撞,苏长安只觉一团人影失控飞来,他来不及躲,只能一把拽住那团人影的后领,同时左手扣住桥侧断栏。
轰!
桥体被火浪推起的震动传来,两人同时被甩出桥面。
他背脊撞上护栏残角,火热的石屑刮过耳边,脸侧划出一道细伤。他咬紧牙关,双腿一错,一膝顶住桥体缝隙,
左手伸出,一把扣住桥沿突出的裂缝,指节咯咯作响;右手则顺势一抓,正扣住前方人的衣领。
那是件质地轻薄的外袍,下一息,“啪”地一声撕裂,整块布料应声而断——那人失了支撑,直直往桥下坠落。
苏长安来不及细想,身形往前一压,双腿猛然一夹,准确勾住下坠之人的腰腹,将她整个人吊住!
桥下火浪翻腾,他整条右臂迅速探下,一把揽住她腰侧。
一触之下,那处肌肤隔着薄衫传来一股温润绵软,滑腻得近乎惊人,甚至还有些弹性
他指尖顿了顿,脑子也短暂空白了一瞬。
这是神识构不出的真实触感——太过细腻,太过绵软,透体销魂。
下一刻,那人尖叫起来,恐惧的声音变调扭曲:“你——你摸哪儿呢!”
伴随那怒火冲天的一吼,一记结实的巴掌直扇上苏长安的脸。
“啪!”
这一巴掌下去,他左手猛地一抖,险些没从桥边掉下去,五指死死扣紧裂缝,指甲已破。
可少女那一惊之下也松了手,身体再次往下滑。
“靠。”
苏长安一声低骂,反手再次探出,准确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一次是实打实的骨与骨接触。他五指死扣住她腕骨,整个人半悬在外,火浪在脚下翻滚,发间都被炙得焦脆。
“你想死也别拖着我。”
他说完这句,整条右臂一震,猛地发力,将那少女硬生生往上拉。
她肩头撞在他胸前,衣角乱飞,气息混杂着火焰与桂香,美妙的温软,扑面而来。
“别动。”苏长安咬牙道,“你动一下,我们俩就一块掉。”
“你……你先放开我!”
“放你就掉下去了,你先上去。”他接着说,“左脚抬起来。”
“你说什么?”
“踩我膝盖,翻上去。”
她停顿了一下,显然在衡量他说话的可信度,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她踩了上去。
他膝盖猛一顶,少女动作利落,借力翻身,指尖在他肩上一借,一跃落回桥面,鞋底落地那瞬间还带着一丝没压住的颤。
少女手脚并用地爬回桥中央,背脊贴着石栏,双臂环住胸口,大口喘息。脸颊烧得滚烫,不知是被风火烤的,还是被方才那一摔摔出来的。
苏长安也翻身上桥,拍了拍衣袖,又抹去额角的血迹。
火光打在他脸上,那张本就肿了一半的脸上又多了一道五爪金龙,嘴角开裂,额头鼓着包,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整个人站在岩浆边缘,银色衣袍猎猎作响,远看却如同烈火中的浊世佳公子。
“还好,头发还在。”他抬手摸了摸额顶,注意力精奇。
少女刚喘匀气,抬头一看,正对上他脸上副惨兮兮的模样。她眼神一跳,赶紧别过脸去,又偷偷看了眼自己掌心,轻轻咬唇,然后才又鼓起气势,直挺挺瞪向他。
“你——你刚才分明是故意的!”
“我眼瞎,动作难免偏了。”
这话不高不低,却像一盆凉水扣在她脑门上。
她正准备再吼回去,“我眼瞎”三个字把她整句气都哽住了。她嘴微张,眼里掠过一丝错愕,火风裹着发丝拂过脸颊,瞬间把脸色染得尴尬又尴尬。
她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避开,语气也低了:“你……你是瞎的?”
“嗯。”苏长安点头,“你往左站点。”
她抬头看着他,踌躇了一息,还是往旁边挪了半步。
下一瞬,桥下火浪冲顶,桥体再次一颤,热浪冲刷脸颊,饿霸也跟着低头喘气,看起来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少女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少了火气,但还是嘴硬地问:“你瞎了,还敢骑马?”
苏长安拍了拍饿霸的脖子,没理她,等了一息才说:“我骑了吗?它冲的那一段,我在它后面。”
她眉头一紧:“你是在推卸责任?”
“不是,我只是在叙述事实。”他顿了顿,“你要是非要追责,也可以骂它,我替它翻译。”
这句说完,她嘴角抖了一下,像是被噎着了,半天没找到反驳的词。
苏长安又侧头,“你小心点。”
“你又在挑衅我?”她声音压得低。
“提醒你。”苏长安指了指桥面,“这桥底是火,桥体热胀,声音大了,桥面可能炸裂。”
她嘴动了动,终究没再怼回去,脚下实实在在往后退了一步。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裂缝,眉心蹙起,脚步默默又往回收了半寸。
过了一会,她声音轻了些:“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苏长安摸了摸额头上的肿包,语气依旧平稳:“听得见风的走向,闻得到硫气的位置。桥面看不见,但能判断。靠的是感觉,不是眼睛。”
少女盯着他看了几秒,语气低了一点:“所以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是的。”苏长安点了点头,“我刚修炼到气海境,神识太弱,能感应的也只是些模糊的轮廓,有时候清楚,有时候又乱成一团。”
他说得坦率,没有一点故作深沉的口气,也没有故意引人同情的意味。
她眼里微微一亮。只有踏入气海境,才能释放出神识,而这个人听声音年纪不大,气质又不俗。虽说他长得实在太突兀——但能在这年纪修到气海境,确实不简单。
她咬了下唇,停顿了一下,终究低声道:“刚才那一巴掌……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没事。”苏长安轻声应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反正这张脸也伤不了第二次。”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莫名让她心头一紧。她下意识抬头看他,火光下,那张脸明明狼狈不堪,可黑布下那份淡定与无辜,却让她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不止可怜,更有种莫名的触动。
她眼神沉了一下,又咬了咬唇,认真地低头道:“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苏长安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桥下火浪再次掀起,热风卷过桥面,饿霸在旁边甩了甩尾巴,耳朵低垂着,跟着叹了口气。
苏长安静静站着,释放神识确定前路,身上的月华冰蚕袍被火风吹得发出细微响动。
她站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叫什么?”
“苏白。”
“……刚才多谢。”她声音却奇怪的多了些忧伤。
“嗯。”苏长安点点头,。
她转身欲走,苏长安忽道:“左边前方有个塌口,踩过去会陷。”
她脚步一顿,回头:“行走江湖,话少些好”
“救你是顺手,提醒你是责任。反正我也不赶时间。”他语气是那种慢悠悠的调子。
她轻哼一声,但没再反驳。火光落在她肩背,发丝在风中拂动,脚步却走得平稳了些。
桥还在晃,铁链在拉,火浪偶尔冲上来,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只剩下自己每一步踩在浮石上的声音,每一块落脚点都不稳,每一步都像踩在他那句话里。
“提醒你,是责任。”
她咬了下牙。嘴上说他多嘴,脚下却老老实实照他说的方向走。那道塌口确实在前方左一丈,她刚错过。
热风拂过腰际,她莫名想起那手搂着她的强壮有力,脸上透出红晕,心里忽然蹦出一个词:“恶劣的好人。”
她皱了一下眉,嫌这四个字太长,走出桥尾时改了说法——
“讨厌的.......靠谱。”
等她的背影彻底隐入雾热交织的桥端,苏长安走了几步,突然低下头,蹲在桥边,指尖探入断石缝隙。
一截簪子,静静卡在缝中。
那是一枚细长青簪,通体温润,簪身以灵玉打磨,雕着极浅的流纹花纹,尾部缀有一点银丝流苏,随着热风微微晃动。簪体并未受损,只在簪脚处沾了一层浅灰,轻轻一拂便散。
他轻轻拿起,放到鼻前——香气淡极,微甜,不浮不俗,带一丝清冽草气,像桂花初绽,又像药香残留。不是寻常香脂,而是炼过的香线所制,既能固神清心,也能遮掩体味。
苏长安捏着那截簪尾,指腹慢慢摩挲那簪身的花纹和尾部银丝,然后将它收入袖中。
神识中,那女孩走远了,但她身上那股香气,仿佛还没散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