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风带露,牛郎阁前雾气未散。
苏长安立于廊前,懒懒地伸了个腰,眼神掠过天色,随手理了理袖角。
百婴之事暂歇,谷中一时无扰。他难得闲下来,自觉闲坐无趣,心生几分游览之意。
于是,朝着牛郎阁外缓步行去。
值守女子正在亭前翻看名册,见人靠近,语气中带着惯常的懒散:
“欲出阁者需申报事由与行程路线,限行两时辰,须凭通行令……”
苏长安未作声,只从怀中取出一块黑漆铜牌,递了过去。
女子随手一接,视线一落,顿时凝住了。
那腰牌上铭刻着一行小篆,数字分明——六十九号。
她神情瞬变,几息间神态连换三次,最后站起身来,语调忽地庄重几分:
“六十九号贵宾,自行通行,今日全谷不设限。”
说罢,她又迅速从案后取出一叠衣物,双手奉上,姿态恭谨。
“此为谷主所备衣袍,由公子领取。”
苏长安眉梢微挑,接过那叠衣物,指尖一触,便察觉出不寻常。
布料轻若无物,却不虚浮,柔顺中带着一股隐约的韧劲,像是用蚕丝勾了经纬,却又藏着筋骨。他翻了个袖角,衣身顺势垂落,无褶无折,连缝线都隐进了纹路里,干净得挑不出瑕疵。
换衣的动作不快,当他站在铜镜前抬起手臂时,镜中倒影让他轻轻顿了一下。
肩线、袖长、腰束、下摆,每一寸都贴合得恰到好处,像有人提前将他量过三遍,再退后三步,把裁剪余量算进气质里。
苏长安望着镜中衣襟自然垂落的弧线,指腹在袖口轻轻摩挲。
“不是懂布料的手工匠。”
“是懂人的设计者。”
“就这工艺……若是给我娘做一身,怕是要感动到哭。”
谷道曲折,草木洗净了夜露,空气带着一股新翻过的青草香。
苏长安行于石板小径,步伐不疾不徐。衣料随身滑动,贴合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到重量,行动之间风不入缝,走得既利落,又静得出奇。
前方是一道流水桥,桥下溪水澄澈,水草摇曳。
他蹲下身,捧起一掌溪水凑近鼻尖,嗅了嗅,又浅啜一口。
水味清冽,无腥无涩,酸碱平衡,带着淡淡的矿石气。他舌头微动,轻轻“啧”了一声:
“很干净,不像是水的事。”
他站起身,抬眸扫了一眼溪水两岸的流向与围堰结构。脚步继续往前,经过蚕坊外墙时稍作停留。
白瓷蒸桶下,雾气翻涌,几名谷女正专注煮茧抽丝,一缕缕蚕丝自木轮滑落,如瀑布垂光。
他隔着一层竹帘观望片刻,面上没什么情绪变化,目光却有意无意掠过蚕室的排水方向与熏香炉位置。
没动手探查,也没开口打听,只靠眼睛丈量、鼻子分辨,默默记下细节。
再往前,是一片开阔的练武场,数名女修正在晨练,掌影交错,脚步错落如阵,清晨第一缕光打在剑锋上,寒意隐现。
他走得更慢了些,绕过那片空地时,脚步轻得不带一丝尘声。
苏长安站在一处岔路口,远眺谷地整体格局。
只是他没注意到,自己所走之路,正被某人远远注视——
那人立于云层未散的山顶楼阁,身着素白,袖边银纹微动,手中执一卷丝书,目光静静落在谷下那个“慢悠悠散步”的身影上。
神色未动,唇角却挑起一抹淡笑。
她低声自语:
“苏白?走得不快,看得太深。”
山风送暖,苏长安双手背在身后,步履从容,衣袍贴身无声。一路走来,谷中风景清冽宜人,女修低语,鸟鸣不绝,但他眼中的神蚕谷,远远不止于此。
他脚步略偏,拾阶而上,终于登至主谷小高台,俯瞰四方谷地,脑中迅速将所见所闻一一排布整理。
北面,山势最险。
一整道削壁下布满机关密道,一座座以蚕丝串联、随风微颤的银白线网,像倒悬天幕垂落山巅。
这是神蚕谷的镇守屏障——九重天丝阵。
肉眼所见不过一层,实则阵中暗藏九重空间断层,配合特殊养蚕法阵,每一道蚕丝都封印有某种妖虫之毒。
此地极少有人靠近,却有谷中最强数位女修轮流镇守。
苏长安眯眼看着那山巅蛛网交错,轻声低语:
“北境无墙,却丝封万里……这阵若用在军中,十万妖兵也得剃毛谢罪。”
他回身折向东面,脚步一转,便入了另一番景象。
这片区域水流纵横,廊亭成环,居所皆为灰瓦白墙的轻木屋宇,翠竹随风轻摇,巷中女修三三两两,或提水、或扫叶、或笑语追逐,清净又活泼。
苏长安站在拱桥一隅,看着流水潺潺,屋檐下挂着染布与草编香球,屋前晾晒着织衣与稚女童鞋,远远还能听到有人弹琴练音。
“若单看东面,这神蚕谷怕是比半个世外桃源还桃源。”
“只是……越像世外的地方,背后越可能布满现实的价格表。”
脚步再转,跟着络绎不绝运送布料的队伍,出谷往南,行走三个多时辰后。前一刻还清幽恬静,下一瞬却人声鼎沸、香风扑面,仿佛一脚踏进了繁华城郊。
远远望去,官道两侧市街如蛛网般铺展开,建筑林立,屋檐下悬挂的不是灯笼,而是一匹匹绫罗华锦,随风而动,像极了山谷中的彩瀑。
苏长安刚踏入此地,便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铺面鳞次栉比,连招牌都是手工蚕丝绣成的。地砖抛光得能照人影,银号门口设着三重防御法阵,珠宝铺外墙直接镶了整排天然灵玉,连路边卖香料的小摊,都配了一盏微型定香阵,香雾层层散开,叫人不买都觉心痒。
布庄、染坊、香料铺、珠翠阁、螺钿馆,琳琅满目,毫无重复。甚至还有专门为魔族贵妇开设的“黑火裁衣馆”,为巨人定制“灵韧大袍”的高台改衣楼。
他站在街角扫了一圈,各族客商混杂,来往如潮——
白角蛮人扛着虎皮过来兜售,坐在门槛上砍价,鬼族官女悄声与女修挑服饰,妖族定制衣物,而巨人族干脆蹲在地上,要试穿一整匹布。
他看到不少巨人族在街头做着力气活,一些火焰魔族背着鼓风器,为染坊调色,甚至还有耳廓修长的羽族少女正在折叠香囊,动作纤细而有节律。
不像市集,像是缩小版的“各族外交”。
他的目光定格在街尽头那座黑檀楼阁上。
二层官署,檐角挂着银丝牌匾,四字熠熠生辉——
【大乾税司】。
并非神蚕谷自设,而是朝廷派驻专使,专门负责税务清算与货物流转。
“在这儿,地不种粮,是拿来种金子的。”
苏长安漫步至一家布庄门前,墙上贴着几道红底金字的标示牌:
【全谷限量一百匹】【仅限贵人预约】【手工蚕丝三代丝主御裁】
指尖在布匹边缘轻轻一拂,指腹传来绵密弹性,布面光泽自然浮动,仿佛水波荡开,连边角都看不出一丝接缝
“神蚕谷的布料,不愧是天下第一。”
门口账本上的记录,须提前三月预约。
此时,一名妖族女客捧着两条纱带走出,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转头就对随行侍女道:
“回去让妖王殿下专门辟一间藏布阁,神蚕谷的布要好好保管。”
苏长安默默看着这一幕,感叹不已。
“谁穿不起,不是没钱,是不配。”
“这布生意,做到了巅峰,就是一国朝堂都得仰人鼻息。”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一声娇斥:
“我要你们最贵的——最贵那匹月丝火染的,今儿我要!”
苏长安转头看去,那女子正踮脚掏出一枚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碧灵石,扔在柜台上。
“好家伙,一匹布够我包一年红倌了。”
“还是……全套那种。”
接近午时,群山间雾气依然未散,连光都透着几分寒意。
回头追击苏长安的墨璃立于悬崖前,银发随风扬起,黑金窄袍勾勒出纤瘦冷冽的身形。她眉眼清冷,唇角一抿,分析刚刚收到的情报——斩妖司、苏神观、女儿村,百婴寻亲大会。
她手指轻敲苏神观三个字,低声道:“这个局,是他布的。”
丙老站于一侧,手中骨珠滑动间发出细微摩擦声,目光深幽,低声回应:“苏长安一直刻意隐藏身份。如今突然跳出来主办大会,其中必有蹊跷。”
“他为了躲避儒家禁锢,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仍藏在天衍禁境。”
墨璃藐笑继续道,“他这次,是准备做戏洗白脱身,再度潜伏。”
一旁婼音点头赞同:“你确定他一定藏身女儿村?我们魔族若直接动手,恐惹来不必要麻烦。”
丙老沉默不语,骨珠继续无声滑落,似是默认,又似在思索。
墨璃眼神骤冷,唇角收紧一分。
“一日不擒他,我寝食难安。”
语落,她袖袍一振,黑金流纹瞬间勾出一阵风痕。
“即刻动身。”
山崖下,黑风鼓荡,七十二名黑袍魔修列阵而立,身形干脆利落,衣摆不动声色地与地面融合,仿佛黑雾在山林中缓慢渗透。
墨璃疾步离去,风未追上衣角。
墨璃走后,崖山一隅阴影翻涌,阴火倒卷,一座骨雕石台缓缓撑开,棱角如刃,寒意刺骨。
魇夜端坐其中,身披淡紫鬼袍,面容惨白如刻,五官犹如纸面雕刀砍出,一手指骨轻敲椅扶,声音低哑:
“终于不用再陪那蠢妞兜圈子了。”
他抬掌,一面幽冥鬼镜缓缓浮起,镜面波动如水,扭曲中映出鬼市残影、街道错乱,冥气如焚。
镜中传来一声幽幽女声:“启禀魇主,幽垣冥王已证实,最近鬼市混乱的原因是,鬼契残缺了。”
魇夜猛地起身,狭长双目如刃,冷芒一闪。
——鬼契残缺?
他心头一震,脑中飞快掠过先前种种。
他记得很清楚,从苏长安离开鬼市那一晚起,整个鬼市就开始诡异不稳。他第一时间察觉异象,便悄然暗中调查,甚至一度想与苏长安“好好聊聊”。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鬼契开始紊乱。
碎片去哪了?
魇夜陷入短暂沉思,忽然神色一凛。
——苏长安!
应该就是那一晚,在赌局之中,他赢下了鬼契的某种赌注。
“鬼契碎片?天道级契纹!”魇夜低语,声音压得极沉,几乎要从喉咙里碾出火来,“那可是连冥主都想据为己有的东西!”
他缓缓低头,目光定在镜面之上,眼神如刃凝视。
镜中虚影扭曲翻涌,隐约映出神蚕谷轮廓标。
“他,难道真是从那场赌局中……收了这天道碎片?”
一股近乎癫狂的贪意从他体内迸发,阴火炸裂,地底所有鬼物齐齐伏地。
魇夜一声低喝:
“千鬼听令!”
“开启鬼通道,燃二百年魂火——封锁神蚕谷。”
旁侧鬼影迟疑:“可……冥主那边——”
“所有事情不准任何人知晓,否则下油锅炼魂百年”
“是”
魇夜转身,眼底寒光炸裂,“鬼契若在我手,不止冥王……连鬼门三狱,我都可令其跪听。”
“哼,”冥主?他得顾萧玄策的面子,我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