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风如刀,割裂着党项将领仁礼身上的皮裘,也割裂着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从兴庆府撤离后,他裹挟着静州、灵州的兵马,浩浩荡荡地奔向盐州。
出发时,队伍旌旗蔽日,人喊马嘶,足有四万之众,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党项贵族,各个锦衣华服,趾高气扬,仿佛不是在逃亡,而是在出游踏青。
仁礼彼时意气风发,仿佛看到了收复盐州,重振雄风的希望。
行军路上,仁礼命人搬空了静州和灵州的兵器库,将所有能用的兵器盔甲都武装到了自己的队伍中。
他知道,此去盐州,凶多吉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党项贵族们虽然叫苦连天,抱怨路途颠簸,食宿简陋,但迫于仁礼的威势,也不敢多言,只得乖乖地跟着队伍前进。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队伍的行进速度却越来越慢。
逃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士兵心头,士气低落。
逃兵开始出现,起初只是三三两两,后来竟成群结队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仁礼心急如焚,派出巡逻队四处抓捕逃兵,但收效甚微。
更让他绝望的是,就连巡逻队的士兵也开始逃亡。
“你们这是干什么!?”仁礼拦住一群正要偷偷溜走的士兵,声色俱厉地喝问道,“难道你们忘了自己的使命吗?难道你们忘了我们党项人的荣耀吗?”
士兵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民族大义?
荣耀?
在饥寒交迫的现实面前,这些都显得苍白无力。
仁礼苦口婆心地劝说,用民族大义和党项人的荣耀来鼓舞士气,但换来的只是士兵们麻木的眼神。
他眼睁睁地看着队伍从四万多人锐减到不足两万,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到盐州就好了……”仁礼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喃喃自语道,“到了盐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将军……” 一个亲兵神色慌张地跑到仁礼面前,吞吞吐吐地说道,“斥候来报……盐州……盐州……”
“盐州怎么了?”仁礼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亲兵深吸一口气,颤声道:“盐州……已被梁国兵马攻下!”
“轰隆”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仁礼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摇晃了几下,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他一把抓住亲兵的衣领,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亲兵被仁礼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重复道:“盐…盐州…已被梁国…兵马…攻下……”
仁礼踉跄着后退几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
盐州,那是他最后的希望,是他重振旗鼓的唯一希望!
现在,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仁礼失魂落魄地呢喃着,眼神涣散,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架在亲兵的脖子上,厉声喝道:“你敢骗我!你一定是梁国的奸细!说,是谁派你来的?!”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亲兵的脖颈,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
他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说的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是…是探路的番将亲眼所见,绝…绝不敢欺瞒将军啊!”
仁礼的手微微颤抖着,弯刀险些割破亲兵的皮肤。
他死死地盯着亲兵,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然而,亲兵眼中除了恐惧,再无其他。
仁礼颓然地放下弯刀,仰天长叹一声
既然已经没有了希望,那些想要离开的士兵,自己又何必再阻拦?
就让他们去吧,去寻找自己的生路,去过上安稳的日子。
也许,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盐州城的景象:高大的城墙,坚固的城门,城头上飘扬的党项旗帜……
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几日,他便能带着残兵抵达那里,用丰厚的赏赐,换取剩余士兵的忠诚,巩固城防,招兵买马,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利用盐州的盐池,获取财富,招揽流民,扩充军队……
“报——!”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一把尖刀,刺破了仁礼的幻想。
一名浑身是血的番将跌跌撞撞地冲到仁礼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而绝望:“将军!盐州…盐州真的失守了!梁国…梁国兵马不足万人,他们……”番将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再说下去。
仁礼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死死盯着番将,厉声喝问。
番将浑身颤抖,鲜血顺着盔甲的缝隙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是……是韦州部落……他们……他们投降了梁国……赚开了城门……”
“什么?!”仁礼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韦州部落,一直以来都是党项的忠实盟友,怎么会突然投降梁国?
“他们……他们说……说梁国承诺给他们更好的待遇……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牛羊……”番将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混账!”仁礼怒吼一声,一脚将番将踹翻在地,“一群贪生怕死的叛徒!”
一旁的静州守将脸色阴沉,上前一步问道:“梁国来了多少兵马?”
番将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不……不足万人……”
“不足万人?”静州守将眉头紧锁,不足万人的兵马,怎么可能攻下盐州?
就算韦州部落叛变,盐州守军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仁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沉声道:“看来,盐州是夺不回来了……”
静州守将点了点头,沉声道:“如今我们兵力不足两万,士气低落,若是强攻盐州,恐怕……”
仁礼明白静州守将的顾虑,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士兵,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先去房当部落休整,”仁礼最终做出了决定,“再做打算。”
他翻身上马,目光投向西方,那里是房当部落的所在地。
此刻,夕阳西下,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云霞,如同血染一般,映照着仁礼疲惫而绝望的脸庞。
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朝着西方疾驰而去。
静州守将紧随其后,大军缓缓开拔。
队伍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仿佛一首悲壮的挽歌。
“将军……”静州守将策马来到仁礼身旁,低声说道,“房当部落……真的可靠吗?”
烈日炙烤着戈壁滩,干燥的风卷起沙尘,迷离了视线。
房当部落的营地外,一队骑兵缓缓而来,为首一人身着大梁官服,正是浪讹岩名。
他身后跟着十数名梁兵,各个盔甲鲜明,手持长戟,威风凛凛。
房当俊早已得到消息,带着部落里的头领亲自出迎。
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犷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身上的皮裘虽然有些破旧,却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气势。
“浪讹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房当俊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同闷雷在戈壁滩上滚过。
浪讹岩名翻身下马,脸上带着一丝傲慢的笑容:“房当族长客气了,本官此番前来,是奉了我朝卢将军之命,特来与族长商议要事。”
双方寒暄几句后,便进入营帐之中。
待宾主落座,房当俊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浪讹大人,听闻梁国欲招降我房当部落,不知可有此事?”
浪讹岩名微微一笑,点头道:“确有此事。我朝卢将军爱惜族长之才,特命本官前来劝降。只要族长愿意归顺我大梁,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房当俊沉默片刻,目光灼灼地盯着浪讹岩名,沉声问道:“若我房当部落归顺大梁,这盐池,还能归我部落所有吗?”
浪讹岩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轻咳一声,说道:“这盐池乃是大梁的战略要地,自然要由朝廷管辖。”
房当俊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冷冽起来:“盐池乃是我房当部落的命脉所在,若是交出盐池,我部落族人该如何生存?”
浪讹岩名如今西夏大势已去,你若执迷不悟,只会自取灭亡。
我朝卢将军仁义,给你一次机会,莫要自误!
”
他顿了顿,又道:“卢将军说了,三日之内,若是不归顺的部落,一律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房当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来,双拳紧握,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营帐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浪讹岩名也毫不示弱地站起身来,与房当俊对视,
“这么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房当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来自地狱的嘶吼。
浪讹岩名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却听房当俊说道:“来人……”
“且慢。”房当俊抬手止住帐外侍卫的动作,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座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浪讹大人,非是我房当部落不愿归顺大梁,实乃形势所迫啊。嵬名氏这些年是如何对待我等部落的,想必大人也清楚。赋税沉重,徭役繁多,我等部落男丁几乎都……”
浪讹岩名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知道房当俊是在试探,便顺势说道:“族长说的这些,本官自然知晓。嵬名氏昏庸无道,残暴不仁,早已失了民心。如今西夏大势已去,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覆灭。族长与其跟着嵬名氏陪葬,不如早日归顺我大梁,还能保全族人,享受荣华富贵。”他顿了顿,又道:“想来族长也听闻过我朝神雷的威力吧?只需数枚,便可将兴庆府夷为平地!”
听到“神雷”二字,房当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自然听说过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
据说,梁国的神雷能够焚山煮海,威力无比,西夏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他沉吟片刻,问道:“若是我房当部落归顺大梁,我那些被嵬名氏征调的部落男丁……”
“只要还活着,便没有问题。”浪讹岩名语气笃定,似乎早有准备,“我朝优待俘虏,只要他们放下武器,便可回归故土,与家人团聚。更何况,族长若是早些归顺,还能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到时候,我朝皇帝陛下自然会有重赏。”他观察着房当俊的表情,见他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如今我朝大军压境,西夏灭亡指日可待。族长若是现在归顺,便是雪中送炭,日后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族长的好处。若是等到西夏灭亡之后再归顺,那便是锦上添花,可就没什么功劳可言了。”
房当俊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帐外的风沙更大了,呼啸的风声如同野兽的低吼,让人心神不宁。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部落族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景象,以及那些被嵬名氏强征入伍,生死未卜的部落男丁。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那些部落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