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田埂上没有一丝阴凉,阳光透过薄薄一层山岚,像一层微烫的纱,泼洒在身上。
远处的山轮廓柔和,梯田层层叠叠,绿意在光影中交错出深浅不一的层次。风吹过田间的水渠,带起微微的湿润气息,但仍驱散不了这炎热午后的沉闷。
简阳走在前头,步伐稳健而沉默。
方羽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脚下是蜿蜒的田埂小道,每一步都带着些许迟疑。汗珠顺着脖颈滑落,打湿了衣领。
他们就这么一层一层地走上梯田,直到最顶上林子的边缘。
朱雀林。
三字刻在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字迹苍劲有力,却带着些许风蚀的痕迹。林子边沿有些杂乱,树影交错,落叶铺了一地,混着被晒得干裂的泥土气息。
简阳没再往前,踏入林子几步,在一棵树下找了处阴凉的位置站定。他靠着树干,双臂环胸,眼神低垂。
方羽回头往下望,梯田层层铺开,如同巨大的绿浪,一片盎然生机。远方房舍错落,白墙黛瓦,被青绿吞没大半。此刻的景象让人难以沉浸在其他复杂的情绪之中,心中反而莫名开阔。
“问吧,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简阳终于开口,声音被林子里的蝉鸣吞没几分,却依旧平静。
方羽沉思片刻,“我俩当时咋聊的?”
简阳挑起眉头,目光里带着一丝意外,“你想知道的居然是这个?”
方羽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随意,晃了晃手臂,“其实我大致能猜得到说了啥……你拒绝我了,是吧?”
简阳不置可否,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抿起,原本上翘的唇角被拉成平直的一条线,没了戏谑调侃,给人增添了一丝凝重。
“我真正想问的,是你为啥拒绝我。”方羽声音压得很低,说完后迅速抿了一下嘴,把脸转向一旁。
然后,他听到简阳轻笑了一声,无奈中带点儿宠溺。
方羽觉得脸有些发烫,喉咙里也跟着发紧,双手不自觉地想要抓点儿什么。最后只收拢了手指,咽了口唾沫,清了下嗓子,“你当时告诉我原因了么?”
“没有,你当时没问。”简阳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看着林间透下的光点,视线落在一个虚无的点,声音淡然,“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方羽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你说吧。”
“我说过的吧,不要把这里的事情太放在心上……”简阳缓缓道,语气带上了严肃和冰冷的味道。
这样的开头让方羽莫名心虚,有种明知故犯的自责感、负罪感。
这里的一切,带不回现实世界,包括感情……除非不想回去。
毫无疑问,方羽是希望能回到现实的,简阳肯定也是。
一段不会有未来的感情,对俩人来说,无疑是增加一份拖累,甚至会动摇离开的决心。
用感情把对方绑在永恒之地,爱得太自私。
如果是旁观者,方羽一定会破口大骂,把俩人骂醒。这还真应了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总而言之,方羽真的骂不出口,心中甚至隐隐有那么几声细碎的呐喊,有什么错?感情这东西,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谁都不是圣人啊!
还真是极致的双标。
林间的风拂过,两人之间是一片沉默。
半晌后,简阳再次开口:“我以为你会想知道【Vivere】,或者是复活的方法之类的。”
方羽猛然抬头。
对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活的。
难道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所以没太多意外,就忘记问了?
“你知道?”方羽尽可能放平自己的语调,不让情绪露出来太多。
如果简阳知道他到了这个时候,仍倔强地为自私找借口、申辩,怙顽不悛。怕是一甩手,长叹一句“冥顽不灵”,拂手离去了。
“说起来有点复杂,我不擅长解释这些东西,只能告诉你个大概。”简阳说,“永恒之地存在一个复制版本,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存档,叫做【梦境之地】。【梦境之地】保存了永恒之地最初始的模样,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家族、联盟,也没有副本,更没有外来者。”
“所以,是要重新加载这个存档,让旧存档覆盖目前的进度,也就是……读档?”方羽努力理顺思路,试图去理解他的意思。
简阳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赞许,眼神中却掺杂着些许晦暗不明的东西,“从我认识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你的理解能力和信息整理能力是真的很强。哪怕是别人随口几句废话,也能让你榨出不少东西。”
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方羽只干笑两声,“你继续。”
简阳收回视线,脑袋转向一侧,眺望着远方,“在永恒之地死去的人,灵魂不会立即消散,而是保存在梦境之地中,隔一段时间,才会彻底消亡。当时你死了之后,我去过梦境之地,让你的灵魂得以保留,重新复活。”
“那霜见……”
“她的情况有点复杂,不止是她,其实还有其他人,他们能复活是因为当时灵魂能量溢出,所以返还了。”
也就是说,在副本中死去的人,有概率复活,重新开始,但是会丢失记忆。
能不能重生,全看运气。若是赶上了能量溢出的节骨眼,不管你是死得意外,还是死得其所,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至于能量何时溢出,那是无迹可循的事,偶然事件。
要么就是你得有个简阳这种队友,能铤而走险到梦境之地,想法子保留灵魂,甚至是舍弃辛辛苦苦提升起来的等级、经验、装备、技能……跟你一块儿重新来过。
方羽是不觉得简阳要为他的死负一部分责任,viper多多少少有点儿道德绑架了。
他清楚自己会选择去那个任务,绝不是因为表白被拒心灰意冷,或者无法面对他这种理由!
说实话……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儿这方面的因素吧!
但大前提,一定是因为当时真的很需要知道关于永恒之地的秘密,这个秘密涉及到离开,或者读档的办法,而且很有可能是当时已经掌握到了关键的信息,就差这么一点儿,就能有大突破,所以才去的。
可惜这个进度,沈燃和viper应该是不清楚的,毕竟都这么久了,不管是【萍水】还是【骑士团】,明显都没有专注在此,一个兢兢业业地过副本、完善攻略,给公会成员安全感;另一个冲公会排名,也不知道这种虚无的头衔拿了究竟有啥意义?
那么简阳呢?他知不知道之前进行到了哪一步?
如果他知道的话,大概不会选择重开,而是接着之前的进度继续摸索。
有没有那么一点儿的可能,简阳还是想拉方羽一把呢?
“我现在这个Id,应该不是我自己起的吧?”方羽没有直视着他,余光不露痕迹地瞥着,“还有,你为啥改名了?”
简阳摊摊手:“你的关注点还挺奇特的。”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的名字是我帮你起的,没用你之前的名字。”
“咋想的?给我改成这Id?”
“你不是知道么,手机尾号。”
方羽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真的么?我能告诉你我现实中的手机号?”
简阳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眼睛眯了一下,挑起眉头看着他,“好吧,是我生日。”
“你生日和我手机尾号一样?”方羽眼睛瞪大一圈,很快又拧起眉头。
这是巧合么?难道该用缘分来解释么?
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什么?
方羽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才问:“那你为什么改名。”
“因为不想被人找到。”简阳答得坦然,“不想被【Vivere】的人找到。”
“他们想拉你入伙?”方羽敏锐地猜测,“你能去到梦境之地,也是因为他们?”
简阳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差不多吧。”
“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还要在灵花祭出风头?”方羽紧盯着他。
简阳苦笑了一下:“因为我掌控不住了。”
林子里风声轻响,树影微微晃动。
“你也看得出,越往后副本情况越复杂,我没法保证能安全出来。”简阳缓缓道。
简阳在灵花祭露脸,既然能引出viper,【Vivere】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简阳的真实身份。
他们会来找他。
但简阳是想进【Vivere】?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带着所有人一起?
方羽垂下眼帘,内心疑问重重。
而【Vivere】的真正立场,依旧是个谜。
“【Vivere】他们既然知道梦境之地,为什么不选择读档覆盖?”方羽问。
“他们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能进到梦境之地,发现这些秘密,已经是极限了。”
方羽半信半疑,他能替【Vivere】打包票?而且他也这么久没有接触过【Vivere】了,能确定他们现在仍然不知道读档的办法么?
“如果读档,我们这些外来者,会如何?”
简阳眼神微闪,“我不知道。”
方羽沉思一阵,“那啥,你和【Vivere】,关系咋样?”方羽试探问。
“就那样。”
“就是‘不怎么好’的意思么?”
简阳瞥他一眼,“你一定要去?”
“【Vivere】显然是目前进度最快的,想要早点找到离开的办法,既然你能有办法接触到他们……”方羽突然停顿一下,“你难道不想赶紧离开么?”
简阳微微叹口气,“算了,去吧,他们就在曙光城,光之庭院后边,我知道怎么进去。”
这么干脆,倒是让方羽有些猝不及防。
“你有没有啥要提前交代我的,就……真的和他们见了之后,会有啥不妥的,或者出乎意料的事?”方羽谨慎问。
“他们……他们是很早就在永恒之地的,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情况很混乱……硬要说的话,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是外来者了。”简阳边思考边说着。
“那他们会对我们怎么样?不让我们走?”
“不知道,他们已经是这个世界规则的制造者,思维和……很不一样。”简阳有些犹豫。
方羽不是太能体会到他所说的,有点儿抽象。
“那我们去和他们汇合吧?”方羽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正事都敲定之后,心底的情绪又漫了上来,毛茸茸地一团窝在心窝里,痒痒的。
他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裤缝,装作若无其事,偏偏紧抿的嘴唇又透露着紧张。
“嗯。”简阳发出一个音节,听起来像是压抑着情绪。
没人动,俩人都这么定在原地。
一阵风吹过,青草的味道弥漫在鼻间。
阳光透过树顶的缝隙斑斑驳驳漏在地上。
许久,方羽深吸一口气,“我们……下去吗?”
简阳隔着几步的距离,靠着树干,头微微侧着,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从眼角,到眉梢,再到他紧紧抿着的唇。
“走啊!”他轻笑。
方羽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
那笑中,有豁然,是在彼此交错的目光里,看清了自己心底暗涌的情意;有欢喜,是在无声的对望中,读懂了对方同样炽热的回应;有烦闷,因为纵然心意相通,也清楚这份感情注定止步于此,连开始都无从谈起;更有一丝知足与释然——未来或许遥不可及,但此刻的相知是真实的,像一束光,落在心上,把那些隐秘的缺憾与孤独,一寸寸悄然填满。
哪怕不能同行,至少曾在这片刻里,于彼此的世界中,留下一道微光。
天色微微泛蓝,夕阳在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胧光、阿勇和二五八万回来了,院子里聚了一堆人。
阿勇照旧夸张地描述着他们在副本里的遭遇,眉飞色舞,连比带划,语气里带着几分幸存者的自豪感。
二五八万在边上修正一些细节,偶尔皱眉,嘴里嘟囔着:“阿勇你是真够夸张的,哪那么……”
说到胧光又立了功、发挥多好的时候,莉姐不屑轻哧,双臂环胸,嘴角挑起一抹讥笑:“是是是,没有她,世界早就毁灭了!”
阿勇略带指责的口吻:“本来她就很关键啊,你这阴阳怪气的毛病,真得改改!”
“我阴阳怪气?我不是顺着你的话在说吗!我懂,绿茶放屁对你来说都是香的!”
胧光眨巴着眼睛,声音带着哭腔:“莉姐……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其实阿勇也没说什么嘛,我确实是没他夸得那么好,但这次,我也实实在在是尽力了……”
话还没说完,莉姐已经翻了个白眼。
沈燃本想劝架,不知道又戳了viper什么神经,两人唇枪舌剑,一言不合便吵了起来。
“你还讲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你先挑事的吧?”
……
院子里熙熙攘攘,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每个人都习惯了这种热闹,争吵里竟带着一丝亲昵的味道。
角落里,阿衡静静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微微眯着眼,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他的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戒指,身体微微后仰,像是一切喧嚣都无法触及他的宁静。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在他脸上,那点笑意像是融在这傍晚的暖色里,显得格外惬意。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
没有生死攸关的任务,也没有紧张的逃亡,这一刻,只是一群人争吵着、笑闹着,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方羽停在院外,靠着墙没有进去。
简阳站在他旁边,看着院子里的一切,没说话。
晚风带着一丝初夏的凉意拂过,吹起方羽鬓角几缕发丝。他的眼神在热闹与安静之间游离,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留下一道微光么?
一道微光,他不知足啊!
对,就是不够!
方羽不是圣人,有七情六欲,有贪婪,有不满足,伸手就能触摸得到,又怎么能控制自己不伸手?
“对不起……”方羽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打破这一刻的脆弱平衡。“我好像、真的很不识好歹,怎么办?”
简阳先是愣住了,眼神中充满不解地看着他,不是太理解他这话的意思,放在嘴边反复咀嚼,试图领会。
方羽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要离开、要分别,回忆这种东西除了给自己增添痛苦,没别的用处。”
简阳嘴唇拉成一条线,微微有些抖动。
“痛就痛吧,悔……到时候再说!两辈子了,戒过d也不能这么能忍吧?”方羽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儿幽怨。
简阳被最后这一句逗笑了。
“不行,这两辈子我也太憋屈了,你补偿我一天吧?也没一天了,就今晚,行不?”方羽抬眸凝望着,即使他尽可能地把姿态抬高,还是不可控制地,尾音有一丝颤抖。
怕得到的还是拒绝,甚至是一通臭骂。
就如他所想的,冥顽不灵,怙恶不悛,朽木一块。
可能还觉得,这人咋这么没脸没皮?
方羽平时真的很要脸的,有些时候甚至自尊心过甚,不然也不会辞职了。
到了感情上,什么脸啊、皮的,好像又没那么要紧了。
就是太想要了。
何况现在的感情里还夹杂了别的东西,是一种委屈的情绪。
在得知自己上辈子就是求而不得,到死都没能得到对方的一个肯定的答复,想想就觉得委屈。
要是简阳没心没肺,压根儿对他无感,那也就算了,权当自己痴心错付。
偏偏不是!
两情相悦还不能在一起,无关道德、社会、家庭……纯纯是自己捆住自己。
简阳或许有这种自制力,可他方羽没有。
就是不计后果、短视加恋爱脑……怎么骂都行,反正他今天这个贱,是非作不可了!
“行不?”方羽仰着脸,满脸写着理直气壮,手指却有轻微的颤抖,身体崩得笔直,血气上涌,脑子里一片混沌,搅合在一起,越搅越快,把周围的空气都搅进去了,缺氧似的,呼吸困难。
简阳要是摆什么道理,他就能立马两眼一闭腿一蹬晕倒在这儿!
“好。”
方羽愣了一下,其实一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生理性的喉咙一紧,脑子“咣当”一下散开了,啥也想不了了。
大脑重组之后,渐渐地,墙内的聒噪传来,争吵、笑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某种喧嚣的背景乐。
耳边,简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砸着耳膜,和方羽的心脏同频跳动着。
一下,接一下。
方羽这才意识到简阳刚才回答了什么。
他说,好。
好。
真好。
管他什么永恒、梦境、现实、虚无。
你即是天荒,也是地老。
是天地玄黄,也是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