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怎么一天净是满嘴废话!”严岐起身叉着腰一脸不耐烦,“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行吗?”
崔行庭见严睦方没什么波动,也不做出那副故意惹人嫌的样子了,只说:“我只是好心告知严大人,严夫人已经见过了穆白术。”
严睦方还是坐着,他人没有动作,也不去看崔行庭,似在思索什么般轻轻道:“诏狱森严,不是什么人都能放进去的。”
“是,但若是指挥使夫人的请求,北镇抚司又有谁能拒绝呢?”
崔行庭这话无异于在说穆白术不是偷跑进去的,压根就是被北镇抚司请进去的。
“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严夫人的苦衷,如今严大人身陷囹圄,她一个弱女子若想自救只能另寻他法,总不能一直在那个不见天光的破地方等一个等不来的人,你说是不是?”
“你——”
严岐才要回嘴几句,就被严睦方拉着衣摆制止了,他像是疲于应对崔行庭:“你要说的就这些?”
“……”
崔行庭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噎了个半死。
“崔大人说完便请回吧,记得帮我跟老师问声好。”
崔行庭哼笑一声:“梦也该醒了,严大人好自为之。”
严岐不懂自家主子为何不反驳,平日里的毒舌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何必白白受这崔大的窝囊气。严岐想拉着人抱怨几句,可严睦方始终安静地坐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夜半三更,常朗到访,严岐才感觉出自家主子是个活着出气儿的。
严睦方站起身,一手扶着栏杆问:“人可还好?”
常朗抿抿嘴说道:“夫人康健,大人无需担忧,只是……”
严睦方眉头一紧脱口问道:“什么?”
常朗掏了掏怀襟,将出自洛悠然之手的文书递了过去。
严睦方看着那一纸书信半晌没动,好似已经将那层叠严密的纸张内容看透了。
严岐好奇问:“什么东西?”
常朗仍旧举着手,眼神躲闪道:“前夜里,穆白术来看过夫人,这是……夫人写的和离文书。”
严岐没想到是这,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严睦方闭上了眼睛,好似沉沉地呼吸了一瞬,再睁开时那眼睛便是他最熟悉的主子,多年来一直如此,好似从没有遇见过洛悠然那般,平静的、酝酿着暗涡的深潭。
接着严睦方又从内襟里掏出一封书信,这书信不似洛悠然写得匆忙,连封袋都没有,就那么光秃秃地落在收信人手里,只要想,任谁都能看两眼去。严睦方的这封规叠整齐,规矩地落在封袋里,任凭它的主人已经衣衫不整甚至灰头土脸,它还是那么整洁,像是被人早就精心地准备好,只待送出那一刻,可是它的封口处又过于严密,好似不想让收信人打开,可那封皮上却又明晃晃写着“放妻书”三个大字。
“劳烦常大人转交给她。”
常朗眨眨眼睛,他年纪只比严岐大两岁,虽说平日里被人一口一个大人的叫着,因着家道中落他也不得不撑起担子,时刻强迫自己要比别人多想一步,可他没碰到过喜欢的姑娘,便对现下的情况愈发困惑。
他唯一知道的是,现如今,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严睦方不能死,大梁绝不能落到洛氏手里,他答应洛悠然的请求并不是因为洛悠然舌灿莲花,而是洛悠然的想法与他的不谋而合。
常朗走后,严睦方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他好似松了一口气,连看洛悠然写的书信都带着笑意。
严岐被他笑得后背发麻,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被刺激失心疯了,可他跟着坐在旁边,思来想去也只敢嘟囔着问一句:“主子您什么时候写好的啊?我寸步不离的怎么没发现啊……”
严睦方看完将书信折好放进怀襟里缓慢道:“萧弘死的第二日。”
严岐“啊……”了一声,想必是第二日连夜赶路太累了,夜里他睡得死猪一样,没想到自己就一个没看住,就让自家主子干了这种蠢事。
严岐没有继续问,严睦方也不知道在回答谁,又或许是说服自己,他看着虚空中一点说:“穆白术乃自由身,没有任何牵绊,他属意辰昭再好不过,现下我自身难保,无法护她周全,况且我早答应过她的,只要她想离开喜都,我一定鼎力相助。”他顿了一顿又说,“毕竟,人不能总是食言。”
严岐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这话便落在沉默中,时间也在这沉默中走到了第二日傍晚,狱卒来提人,说是圣上要当面殿审严睦方。
“皇上醒了?”
狱卒正给严睦方绑绳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嗯”了一声。
严睦方皱眉,朝依旧关在牢房里的严岐看了一眼,严岐眼神坚定,没吭声,只是抓着栏杆的手愈发紧了,骨节都泛着白。
到处都犯着蹊跷,严睦方心里早有预料,可是当他真的踏进朝殿时,心中还是不免生出一股悲凉。
十几尺外,皇帝的宝座在昏黄的光影中闪着浑浊的光,把那座上的萧勤衬得愈发颓然灰败。
空旷的大殿里除了萧勤和严睦方,便只剩一个守在萧勤旁边的太监,秉笔太监福瑞祥插着袖,直着腰,神似萧勤登基那日宣读圣旨般,不过短短几月,也合该没有分别。
福瑞祥装模作样地弯弯腰,耳朵贴在萧勤歪着的头前停留了一会儿,又直起身招呼着严睦方:“严大人,皇上叫您上近前来说话。”
严睦方脚上戴着镣铐,每走一步都在大殿里响起刺耳的回声,那声音寒冷、阴森,震得人心里发苦。
严睦方一级级登上台阶,平日里早朝他从来都是站在最下方,背对着萧勤听他语气寥寥,心里便发笑,他本就对这龙椅无甚肖想,何况这座上的主人已经换了萧勤,严睦方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在台阶下站着,直到提不动刀也护不得人,便辞官带着一家老小周游四方。
如今他登上了这几级不可逾越的台阶,俯视着萧勤,好似透过萧勤看到了鲜血淋漓的萧弘,和死不瞑目的同仁帝。
萧弘脸色灰白,毫无生气,整个人瘦弱得皮包骨头,脑袋歪向一边,胸口处插着一柄短剑,死一样的沉寂。
大殿外逐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重甲碰撞产生的金属摩擦声,已近深夜,火把逐一亮起,将朝殿外映得灯火通明。
福瑞祥定睛看了严睦方许久才道:“严大人,外面已经被都卫军围得水泄不通了,您可还有什么话要说给皇上听?”
严睦方目光落在萧勤脸上一瞬,又看向福瑞祥反问:“福公公可还有话要交代?”
福瑞祥语速缓慢,但流畅得像是已将这些话倒背如流:“严大人功高震主,抗旨在前,谋逆在后,如今又刺杀圣上,律当凌迟。”
严睦方“哦”了一声,心跳竟不急不缓,他只是靠近了萧勤,绑着的双手握上了短剑剑柄。
“你们要的就是这个?”
“严大人,“福瑞祥竟有些谆谆教诲了,“时也命也。”
严睦方一把将短剑拔出,鲜血顿时喷涌溅在他和福瑞祥的脸上,那血流过严睦方的眼睛,令他看起来宛若罗刹,福瑞祥不觉后退半步,抬手急切地擦拭脸上的血迹。
“可我严睦方,从不信命。”
霎时间,爆炸四起,碎石和烟雾瞬间将他们淹没,朝殿在几声巨响后沦为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