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被清浅带进了漻园。
这是老杨第一次来,看到漻园仆妇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的样子,老杨眼中有惊讶,也有掩不住的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孩子过得好的那种欣慰满足。
看着老杨的表情,赵荑、荀翊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不解。
老杨对大老爷如此深厚的情感么?居然移情到荀翊,到荀翊身边人身上?
“五爷、五奶奶安!”老杨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
“嗯,你年纪也大了,坐下说吧!”荀翊抬手免了老杨的礼,示意他坐到下首椅子上。
“在主子面前,哪有奴才坐的份儿?奴才站着回话就好。”老杨微微弓腰,低眉顺眼,垂手而立。
赵荑看着老杨。的确,正如文老姨娘所说,老杨的每一个动作如规尺量好一般,恭顺规范得过分。
“也罢!”荀翊没有坚持,接着说道:“今儿个唤你来,是有件东西给你看下。”
荀翊话语未停,清湄已经端了托盘进来。
托盘盖布揭下,一件装裱好的绣品露了出来。圆滚滚的两只羊,一大一小。大羊回首望天,小羊低头看地。其余部分留白,空无一物。
老杨看到绣品的一瞬,瞳孔微缩,嘴角翕动了下。荀翊、赵荑一直盯着他,没有放过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见过这绣品!”荀翊的语气确定无疑。
老杨张张嘴,重又合上,狠咬了牙,没有说话。他苍老的面上带着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神色,让人见了莫名心酸。
“河道庄里,是你还是清溪把这绣品放在清浅身后?”赵荑径直发问。
老杨眼里有挣扎,依旧没有开口。
“是清溪!以你的身手,不必走狗洞!你让清溪从狗洞返回我住的院子,自己留在院外,有意让清溪哥嫂看到,让他们误以为你从狗洞出去,故布疑阵,也掩护了清溪回到我身边。“赵荑语气笃定地说:“你帮父亲守在河道庄,可府里你又不放心,索性收了清溪做徒弟,教她功夫,终于有朝一日将她送进侯府,留在大房,代你守着。”
老杨下颌角的肌肉明显绷紧,看得出他在竭力隐忍。忍什么?忍着将秘密说出口的冲动?还是忍着不让反驳脱口而出?
“既然决定守护,又为何借着清溪的手把这绣品送到我面前?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想以这绣品引我调查,找出这绣品隐藏的秘密呢?你明明守了几十年,为什么不继续守下去?”赵荑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明明语气柔和,可听在老杨耳中,却似扬起的鞭,看着软软塌塌,落下却带着呼啸的狠厉韧锋。
“为什么不继续守下去呢?”老杨粗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苍老的疲惫,喃喃着,恍若呓语。“为什么不继续守下去呢?”他重复着这话,第一次抬起眼,直直看向荀翊。眼神明明落在荀翊身上,可看的又好像不是荀翊。那眼神有迷惘,有追忆,也有恍惚,似乎透过荀翊,看到了模糊在岁月里的某个影像!
荀翊微皱了眉。
“五爷知我本名,可知为何我以塍字为名么?”老杨盯着荀翊的脸,一字一顿。
“塍者,田间土埂也。”荀翊不假思索地答。
“五爷学问很好!”老杨忽地笑了,苍老的脸一下绽出光芒。
赵荑看着老杨,心下诧异更甚。老杨对荀翊的感情似乎超乎寻常的主仆之情。他眼中闪过的欣慰,像极了爷爷看到孙子学有所成的欢喜。
“老奴名字是主子起的。主子说既然我喜欢摆弄土里东西,不妨就以塍为名,守着田里作物就好!当日主子一句戏言,不想就成了真!”老杨提到主子,眼里光芒更盛。
“主子?”荀翊语气带了疑问。
“是啊!主子!”老杨复垂了眼睑。“现在老奴的主子是五爷!”
荀翊、赵荑对望一眼。
“五奶奶说的都对!清溪功夫是我教的,不过没有收做徒弟。那丫头心思太多,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走了歪路,算是咎由自取,不提也罢。”老杨语里带着无所谓的全不在乎。
赵荑想到清溪梗着脖子说就要二爷自由的样子,除了唏嘘,她还能作何感想?清溪不是心思太多,是心思偏执吧!
“如果可以,老奴还是会继续守下去。只可惜,老奴老了,守不住了!”老杨嘴角带了苦笑,语气里有垂暮的倦怠沧桑。
荀翊垂在膝上的手紧了紧。他与老杨从安溪庄,到普阳庄,再返回侯府,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老杨如今日一般露出疲态和脆弱还是第一次。
英雄迟暮的无奈无助让人很难不动容!
“五爷、五奶奶想从老奴这里得知的事情,老奴无法说!”老杨抬头看向赵荑,眼里有精光闪过。“当年老奴发过毒誓,秘密不能出自老奴之口!这绣品出现在五奶奶面前,以五奶奶的聪慧敏锐,终有一日会拨云见日!”
赵荑忍不住咬了嘴唇。实在可恨!送了难题予人解答,还美其名曰:“别担心,你能行!”
“事涉秘辛你不能说,那可以告诉我们,你口中的主子是哪个么?”赵荑索性不纠结,径直提问。能问出什么算什么!
“涉及主子,更是大事,请恕老奴不能说!”老杨俯身一礼。
“是祖父或是父亲么?”荀翊看赵荑瞬间垮掉的脸色,跟着问道。
“不是!”老杨这次倒没有拒绝回答。
“你入府前的主子?”赵荑追问。
“老奴的主子历来只有一个!”老杨身子忽然站得笔直,第一次露出骄傲无比的神色。
主子只有一个?现在的主子是荀翊!这话前后矛盾!
还是说——赵荑看向老杨的眼神骤厉。
老杨入府前的主子——大老爷——荀翊!
大老爷是老侯爷和婢女小桃的孩子。老杨与老侯爷争执,说明他没把老侯爷当做主子。那唯一的解释就在小桃身上!
“小桃是你入府前主子的孩子!”赵荑脱口而出。
荀翊倏地看向赵荑,手已攥紧膝上的袍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