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小腿肚险些抽了筋,脑袋捣蒜般猛点,哪敢有半分迟疑。他心头发瘆,眼前的张平,与白日那个貌似随和的年轻人判若两人,那股子阴沉劲道,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张平听完陈述,并未立时作答,面孔隐匿于门扇后的幽暗中,情绪莫测高深。
刘建功,果然仍对那件沾染血迹的皮夹克念念不忘。
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不过,既然陷阱已设,他张平又岂会怕猎物落网后的徒劳挣扎?
李二狗见张平默然,心头愈发擂鼓,嗓音带了哀求,慌忙举手:“平哥,张平哥!俺……俺一定照您吩咐办!可,可我那表哥……若俺空着两手回去,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啊!”
张平略一沉吟,鼻腔里发出一记轻哼:“你且候着。”
撂下此言,他转身没入旁侧的柴房。
黑暗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片刻后复出,手中已多了一件布满褶皱的旧衬衫,上面凝结着一块块干涸发黑的印渍,凑近了依稀可辨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张平将衬衫塞进李二狗怀里:“拿这个去给刘建功。告诉他,翻箱倒柜只找出这件破烂。至于皮夹克?早就不知道遗落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李二狗如获大赦,紧抓着那件硬挺的衬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刘建功家。
仓惶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拖得很长。
一路踉跄跑回刘建功的院子,李二狗气息未匀,便将衬衫递上。
刘建功一把攫过,凑近灶房门口,借着门缝里透出的那缕微弱、昏黄的油灯光线反复查看。
布料质感无误,颜色也吻合,确是昨夜那个短命鬼所穿之物。
刘建功的脸紧绷着,一片铁青。
他疾步冲到灶膛边,攥紧那件污衣,猛力掼了进去。
“嗤啦”——
火柴划燃,掷入灶膛。
火舌“呼”地窜起,瞬间卷住那团布料,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燃声。
刘建功就这么直挺挺杵着,耳听烈焰焚烧的声响,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腮帮子绷得宛如硬石。
他喉咙里嗬嗬滚动几下,字眼仿佛从牙缝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张平!我操你姥姥!”
“还他娘的留着这腌臜物事来阴老子!”
恨不能化作一张纸片,李二狗死死把自己钉在冰冷的门框上,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
嗓音细得像蚊子叫:“表哥……我看……要不,就算了吧?”
“滚犊子!”
刘建功霍然扭头,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直震得李二狗魂儿都颤了一下。
唾沫星子险些溅了李二狗一脸。
“瞧你那副窝囊废的德行!天生的贱骨头!”
灶膛火光闪烁不定,映得他面皮抽搐,五官扭曲得骇人。
“妈的,还敢给老子留后手?”
刘建功心头那股邪火堵得他发狂,抬脚冲着冰凉灶台狠踹。
“哐”一声闷响!灶灰簌簌直掉。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等着!”
“早晚有一天,老子非让你张平跪下喊爷爷不可!”
李二狗心里嘀咕:挨顿骂总好过挨顿揍……这话他哪有胆子说。
他脖颈缩着,眼角余光悄悄打量刘建功,琢磨着还能不能顺手捞点什么。
刘建功被他这贼眉鼠眼的样子搅得愈发心烦,没好气地挥手:“滚蛋!快给老子滚!瞅见你就触霉头!”
李二狗啥好处也没刮到,脖子一缩,兔子似的窜出了院门,隐没于沉沉夜色。
院门外头,李二狗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张平家里院中,木门闩“咔嗒”一声扣实。
他转过身,外面的寒意仿佛还粘附在衣衫上,心头那根弦,仍未松弛。
刘建功这条毒蛇,今日不过暂时蛰伏。指不定哪个当口,便会再度探出獠牙噬人。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不过,他张平也不是面团捏的,任谁都能搓扁揉圆。
想咬人?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的牙够不够硬。
炕上有了动静,是布料窸窣摩擦的声响。
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沙哑:“二狗黑更半夜的跑来,有啥事?”
张平脸上的冷峭霎时消融,语调也随之放缓、放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他踱到炕沿边坐下,不着痕迹地拍掉裤腿沾染的泥点。
“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家盐罐子空了,过来抓一把使使。”
那些腌臜事,他不想污了媳妇的耳朵,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话头轻轻一转,“你今儿去公社,还算顺利不?没人给你下蛆吧?”
提到这茬,李秀兰脸上总算泛起点笑意,精神也略振作了些。
“挺顺当的。”
“就是那个刘建功,天不亮就蹿到办公室跟人嚼舌头,说什么让你多‘照拂’我几分。”
“后来好几个人偷偷问我,咱家是不是许了他啥天大的好处,让他这么上赶着巴结。”
张平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嘴上倒是顺着话:“那敢情好,省得你跑腿受累。”
他身子往前挪了挪,声音也压低不少。
“秀兰,跟你商量个事儿。”
“咱家不是攒了不少榛子、松子还有干蘑菇啥的嘛,我琢磨着,明天抽空去趟县城,看能不能换点钱回来。”
他顿了下。
“你去不去?跟我一块儿?”
“总不能守着这点东西干耗着。”
“路子得闯,钱才能进来。”
“等攒够了钱,”
“咱就带上婉儿,搬去县城,住那带院子的大瓦房去!”
李秀兰听得人一愣:“去县城?”
“那老远呢,一天能打来回?”
“没事儿,早去早回。”张平的语气透着一股子稳当。
李秀兰嘴唇翕动了几下,没立刻接话。
去县城卖东西……
这要是让公社里头的人晓得了,帽子一扣,就是投机倒把。
那是要拉出去挨批斗的!
李秀兰心口那儿猛地突突跳,手心里都潮乎乎的。
这事儿……风险忒大了。
“咋样?去不去?”张平看出了她的迟疑,声音又放轻了些,“就当出去溜达一圈,散散心。”
那“大瓦房”的影子,在她脑子里晃悠了一下。
院子里能种菜,婉儿能在院子里撒欢跑……
心里的那点怕,好像真被那瓦房的影子给挤开了一小块。
她抬起脸,下巴用力点了点,嘴角也跟着往上扬:“去!”
“好嘞!”张平脸上露了笑,伸手过去,把她有点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暖意顺着交握的地方传过来。
“那咱今晚早点睡,攒足精神头。”
“明儿一早,我去跟队上吭一声,就说家里有点事,咱俩就走。”
李秀兰轻轻“嗯”了声,悬着的心落下来不少。
与此同时刘建功家。
灶膛里头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夜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卷起几点灰星子带着寒气。
刘建功缩在一把破椅子里,弓着背,整个人看着没了支撑。
他原先想着把那件皮夹克弄回来烧了这事儿就算彻底了结。
哪成想弄回来个更要命的玩意儿!
带血的衬衣。
张平那狗日的手里竟然捏着这个!
这下可好自个儿的脖子算是被张平掐得死死的了。
短时间里甭想在他面前再挺直腰杆。
一股子凉气顺着刘建功的脊梁骨一个劲儿往上窜,后脖颈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他烦躁地伸手抓了把头发,头皮被抓得生疼。
胸口堵着一团邪火,烧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拧巴,偏偏又撒不出来。
妈的!
张平!
你他娘的给老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