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过后,百官又上朝,却是各怀鬼胎地上朝。
在东掖门处,林相和沈中丞不期而遇,却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对方心思。
一起走了几步,林明仕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沈中丞打算到哪里去?”
沈重不再遮掩,直抒道:“江南吧。”
林明仕由衷赞道:“江南好,江南好。古语有云,烟花三月下江南,这可是个好地方呢。”
“林大人呢?”
林明仕长叹一声,道:“我倒是没有沈大人那样的好福气了,家中独女再不肯离开永安京,我们这一大家子便也无法告老还乡。不过,我们林家好几代都是永安京人士,也实在是没有乡可还。”
“林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林姑娘如今在京中,名声很盛呢。”沈重说着,又补了一句:“林姑娘的生意做得很好,都说她如今是永安京女首富呢。”
林明仕笑笑没说话,实在是没想到,三年前,还要在朝堂上互相斗心眼的两人,如今竟然如此坦然地讨论起告老还乡的事情来了。
那时,他一手提拔起沈重,沈重却是个两边递投名状的墙头草。
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二皇子江易寒得势时,他鼓吹二皇子仁德,上书奏请陛下封肃清王的臣子们,便是他带头要求联名上奏的。
后来,他瞧着情势不对,又暗中相助大皇子江风启。
他本以为两头押宝,无论最终是谁继位,他都不会输得太难看。
谁知最后,江家人竟然死了个干净,继位的居然是皇后的外甥。
沈重叹道:
“再不辞官,怕是要被陛下罢官了。当年听闻前湖州知府廖安海,那等性命攸关的时刻,宁可抛却万贯家财不要,送给二皇子去添户部的亏空,也要辞官不做,心中还有半分惊奇。如今到了自己头上,却也只剩唏嘘了。”
林明仕默然片刻,后又道:“听闻今日有人会奏请陛下永寿侯过继子嗣的事情。”
沈重也是沉默,良久,方道:“陛下不会同意的。”
“这大燕到底还是姓江,宋家便这样断了后,宋老将军若是泉下有知……”林明仕叹了句,便收声不言。
那日上朝,果真如沈重所言,上书奏请给有腿疾的永寿侯过继子嗣的折子,被皇帝江莫浔驳了回去。
紧随其后,林明仕和沈重先后在百官面前,声泪俱下地对圣上歌功颂德后,陈请辞官。
江莫浔的眸子微眯,看着阶下一左一右跪倒的两人,看了许久,都未说话。
林明仕抬头,试探着唤了句:“陛下?”
江莫浔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几分怅然,又像是有些怒气升腾在眉宇间。四目相对,早已不再年轻的帝王道:“好,朕准奏。”
这一次,却是沈中丞先于林丞相,高呼万岁了。
也不知是什么名堂,沈重的头磕得震天响。他的声音混合着哭腔:“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明仕却什么也没说,只最后磕了个头,便起身隐入群臣之中。
几日过后,百官联名上了封折子,奏请陛下封侯拜相。
封侯的和拜相的是同一人,户部尚书贺一麟。
陛下很快便盖了印,准了群臣的奏。
贺大人为官为人,都很是低调。
他家里自有他的烦心事,儿子贺璋早就不知去向,只能从偶尔寄来的家书中,窥得一点他同肖中道的风花雪月。
家中女儿贺瑾铁了心的蹉跎岁月,自大皇子江风启离世后,不肯贺一麟为她说亲。
天下太平,京中闺阁小姐们的宴席便很频繁,永安京这个拜高踩低的地方,见贺一麟深得皇帝宠信,常常往贺府送请帖来。
贺瑾却一次也不肯去。
闺阁女儿的秘谈,她不肯参与。皇后娘娘在宫中举办各类小宴,有意探听世家姑娘们的口风,好与其他世家子弟结亲,贺瑾也是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
谁都拿她没办法。
京中,却有一人同她交好。
那便是死了丈夫、发了财的林府独女——林筝筝,永安京中从前风头无两、且如今更胜盛的贵女——林筝筝。
从前卖护身符的金光阁和如意阁,如今都是林筝筝的产业。
只不过都改了行,一个卖书,一个卖胭脂水粉。
金光阁卖书,还是已经死了的二皇子江易寒做的决定,如意阁卖胭脂水粉,却是林筝筝自己的主意。
剑南罗三娘离京的那日,知情的人并不多,甚至京中曾经有这么一号人物来过,也鲜有人知。
林筝筝在城外拦下了轻装简行的罗三娘,为她饯行。
那一日,冬雪渐消,春寒料峭,茶棚中却坐着个覆面纱的妙龄女子,出口喊住了她:“罗三娘?”
罗三娘继续赶路,只当她是喊错了人。
“罗三娘?”
这身穿绮罗的女子却用眼神示意家丁将她拦下,罗三娘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姑娘应当是认错人了,我姓霍,不姓罗。”
林筝筝将面纱取下,露出面纱后面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微微一笑,道:“你瞧瞧我是谁?”
罗三娘微讶,“林姑娘?你竟然不在陪都,回永安京了?”
“许术死了,我自然就回永安京了。”
罗三娘更惊了,“许大人竟然……”
“对,他早死了。”林筝筝语气冰寒。
罗三娘转转眼珠,继续辩道:“那林姑娘也认错人了,我姓霍,不姓罗。”
“我可没认错人,多少年前,我就是剑南罗三娘胭脂铺里的常客了。永安京规矩大,可我不一样,我是相府独女,从来不用遵守那些闺阁小姐们的规矩,想如何抛头露面就如何抛头露面。”
罗三娘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的这张脸,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后来宫中出了事,有几个人侥幸逃了出去,想必你也是其中之一吧。”林筝筝施施然起身,走到了罗三娘面前,同她轻声耳语。
“林姑娘……”
“可是我也不是那种喜欢管闲事的人,后来在陪都,你的生意那么好,还不是我在昭阳城里为你兴起的风尚。胭脂水粉这种东西,我从来都喜欢亲自采购。我见了你那么多次,可从来都无人知晓,你就是剑南罗三。我的嘴巴,你还不信吗?”
罗三娘看着林筝筝近在咫尺的唇瓣,几乎要贴在了她的面上,不敢妄动。她生怕自己躲了一下,便是心虚。
心虚了,便该死。
“我前些日子就住在永安京中的东来客栈,林姑娘若是想见我,早都见了。专登等到我出城要离开的这天来见我,想来林姑娘也无心害我。”罗三娘镇定了些许,竟然也轻笑了下。
“罗三娘是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做生意。我确实不想害你,却是想从你手中买点东西。”
林筝筝的这番话却叫罗三娘想起了二皇子还活着时,派来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她便替二皇子在湖州开了个南柯楼。
“你想买什么?”
林筝筝拉开了距离,走远了半步,道:“三娘无需紧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我想买你手中那个绝不外传,名震京师的胭脂方子。”
罗三娘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了下来,她发自内心地笑道:“林姑娘知道我这方子绝不外传,还来问我买,这是胸有成竹了?”
林筝筝也笑:
“三娘这是预备坐地起价?其实三娘大可不必,我挑今日同三娘做这个生意,打的就是一定要成功的主意。三娘此次离京,心情定然急迫,也定然再不肯入京。你就算想卖个好价钱,也不能高得离谱。更何况,我林筝筝谈买卖,从来不强买强卖,一定要你情我愿的。我肯出的价钱,也不会叫你觉得吃亏。”
二人都是聪明人,如此你来我往地谈判了几句,最后将价格敲定在一万两银子,愉快成交。
彼时,林明仕还是朝堂上的丞相,知晓此事后,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林筝筝丧夫之后的消解愁绪。
可是林筝筝聪敏好学,拿到剑南罗三娘的胭脂方子后,便几番调试,研究出好几个色号。
随后,京中风云动荡,皇帝和两位皇子相继登仙,皇后将外甥过继到自己膝下,继承帝位。
户部为填补国库空虚,决定将东家不知所踪的如意阁卖掉,价高者得。
而如意阁的数张地契,竟是从新帝和新后的手中拿到的。
林筝筝如愿买下了如意阁所有的铺子,并未改名,请了些人手,便再次开张,专卖胭脂水粉。
丞相独女林筝筝的风评一向古怪,可高门小姐们对她的审美一向都是赞同的。
很快的,如意阁再次成了永安京的纳税大户。
林明仕和沈重辞官的几日后,贺一麟被封侯拜相,婉拒了同僚的应酬,回到逼仄的贺府,一双儿女却都不在府中。
他重重叹了口气,到后院去问夫人:“瑾儿去哪里了?”
贺夫人也重重叹气,道:“还能去哪里了,还不是去林府找林姑娘了。”
“她们又去那里了?”
贺夫人点了点头,用嗔怪的眼神看向自家老爷,责道:“你就由着她这样子胡闹。林筝筝便也罢了,还没出阁便是出了名的……可我们家瑾儿到底还是个姑娘,如此这般学男人的样子作乐,传出去名声都坏掉了。”
贺一麟忽然瞪眼道:“今日上朝,百官联名上奏,为我请了拔擢。陛下已经准奏,为夫不日便会封侯拜相。有我在,我看永安京中谁敢瞧低了瑾儿?”
贺夫人又喜又惊,捂着胸口,哭道:“老爷说的,可是真的?”
“吏部文书已经下了,夫人还有什么不信的?贺府择日便要搬家了,这几日府中打包行李,还要夫人多多费心了。”
贺夫人口中念佛,光顾着高兴,一时之间也忘了贺瑾的事情。
而贺瑾和林筝筝,正如贺夫人所言,在天香楼,学男人的样子,寻欢作乐。
新帝即位后,大赦天下,取缔了全大燕的花楼勾栏,为所有苦命女子免去贱籍,赐为良民。
只有永安京的天香楼被留了下来,而这又是林筝筝提议的。
顾若云至今都记得林筝筝那日求她的样子,嘴唇微抿,眼中闪着坚定的光,令她忆起了一位旧人。
“娘娘,若是百里相还在,她也一定会赞成草民的。”林筝筝说完这句话,没有低头,只是灼灼地逼视着顾若云,令她有几分恍惚。
顾若云去找江莫浔求了情,圣上居然同意了。
天香楼内,一个长袍广袖的男子正俯身同林筝筝说着话:“林姑娘,萧公子今日身体不适,请恕他实在无法见林姑娘。”
贺瑾正在旁边漫不经心地把玩茶盏,听到这话,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那说话的男子。
林筝筝拧眉,将手中茶盏放下,道:“赵珩,不是我想见萧砚,是贺姑娘想见他。你转告他我这句话,到底打的什么心思,拎拎清楚。”
长身玉立,面上不敷半点脂粉的赵珩,对林筝筝很是恭敬,俯身更低,“是,林姑娘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找萧公子,定不叫定扫了贵人的兴。”
赵珩走了,林筝筝拉过贺瑾的手,语重心长:
“瑾儿,你要记得,男人就是玩物,万不可上心。不管他们如何同你花言巧语,海誓山盟,你也不要真上了心。要知道,这天香楼的男人,都是些逢场作戏的。他们若真有那壮志,怎肯在天香楼里待了一年又一年。要知道,我留下此楼的初衷,是为了给广大家贫士子,一个用陪笑换取读书钱的机会。可不是真就打算让他们一辈子当男娼,等着被哪个心软的女子赎身的。”
林筝筝忽然看到萧珩的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萧砚,慢慢朝自己这边行了过来。
贺瑾的眼睛一亮,林筝筝抓着她的手紧了几分,继续叮嘱:
“你千万不要被贪慕虚荣的男人迷了心智,要知道,我可并没有像刘子楠似的,强迫他们签下卖身契。他们肯留在这天香楼,都是为了钱财自愿的。”
贺瑾双眼放光,却像是听不见林筝筝的话,只是痴了般的望着愈走愈近的萧砚。
林筝筝叹了口气,她倒是知道贺瑾为何如此。
这萧砚,实在是像极了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