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终于暗淡下去。
那一团炽热滚烫的太阳,终于慢慢下沉——
夏季,快要过去了,我忽然想起,我3年前我回到沈家时,也是一个凉风习习的近秋。
我爹嗬嗬喘着粗气,一时被刺激到了,捂着胸口,紧紧闭着眼睛,似乎不愿再多见我一眼。
我抬起手,摸了摸脸,果然肿了,又疼又麻,我挺委屈巴巴:
“爹,长这么大,这是你第一次动手打我。”
可我知道,我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哄我了。
……。
这时,旁边那位伯公,战战兢兢走到我爹跟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爹:
“沈,沈世侄,经过我们一致商讨,你,你被逐出沈家族谱了。”
“现在,现在,现在你女儿,才是沈家家主。”
我爹豁然睁开眼睛,满眼都是血丝,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爹是真的老了,他身形佝偻,再不似从前那般伟岸,现在的爹,犹如一只困兽。
挨了一巴掌,已经够了,我选择离他三米开外,用颇为关心的语气,继续开口:
“爹爹,被信任之人背叛出卖的感觉,如何?”
我说的信任之人,便是这十几位族老,昔年,他们是我爹的长辈,他们的孩子,是我爹的手足兄弟,我爹这人吧,最看重面子,最看重族中亲情。
所以,逢年过节,总喜欢充大头,给他们红包,银子。
他们围着我爹,恭恭敬敬,亲亲热热,仿佛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在我爹还是沈家家主的时候,这群人惦记着我的的财富,我爹从指头缝隙里漏出一点,就足够这些人狂欢很久了。
可是,钱财和前途,孰轻孰重?
这十几位活了大半辈子的糟老头子,可太清醒了。
他们都有自己的“短”要护,牺牲舍弃我爹,简直太正常了。
……。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
接下来,留我跟我爹单独谈谈。
这群老头子,七手八脚地把晕倒在地的同伴,扛走了。
终于清静下来了。
……。
等人群散尽,我爹命人把孩子先抱回去睡了,领着我一前一后进了祠堂,我瞧着那一排一排黑漆漆的牌位,在夜色下,显得越发阴森诡异。
我爹上了三炷香,然后转过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许久,爹的眼神越发哀伤:
“疼吗?”
我鼻子一酸,点点头。
怎么会不疼?小时候倒也挨过巴掌,可那都是沈藏锋,或者大伯父下的手,后来,他们被我弄死的弄死,弄残的弄残,唯独,没有挨过爹爹一耳刮。
我爹苦笑着,摇摇头:
“你我父女二人,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别人养闺女,我也养闺女,可别人养的是闺女,我养的是小祖宗。”
听到我爹这句话,我不合时宜笑了。
我爹接着回忆,仿佛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
“你娘刚刚怀孕那会,爹和你赵伯伯打赌,赌你是男是女,你在你娘肚子里就极为闹腾,闹得你娘整宿整宿不睡觉,吐得昏天黑地。”
“那时候,你赵伯伯认定,你娘一定怀了个天魔星,喊着要给你这混小子当义父。”
“可没想到,你出生了,是个女儿。”
“那时候我想,是女儿也好,养闺女多好,将来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只是没想到,养着养着,你这件小棉袄漏风了。”
我眼眶一热,明明被逗笑了,可眼睛酸得厉害。
“你刚刚学说话那会,我跟你娘,眼巴巴得等着你喊爹娘,阿鹤希望你一开口喊的是娘,我希望,我女儿喊出的第一个字是爹,那段日子,你娘忙在家照顾你的时间多,爹爹不服气,于是回回把生意带到家里,一边算账,一边分心看着你。”
“爹记得,那天,我跟你娘巴巴儿地守在摇篮旁,等着你喊爹娘时,你终于开口喊了一个字”
“滚。”
我再没忍住,笑出一个鼻涕泡。
“爹那个时候很自豪,我的女儿,生来就不同凡响。”
“没想到呀,没想到……”
我爹终于从那段往事中回过神,苦笑着摇摇头,那神色分外落寞,分外悲凉。
我擦掉右眼那一颗眼泪,开口: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爹”
爹忽然问我:
“你恨爹吗?从前,我问过你,那时候,你没跟爹说实话。”
我低着头,红着眼,良久,终于把心底那点子情绪压下去,再抬头时,眼睛一片清明:
“爹,你疼我养我一场,我不恨你。”
“可能是,你我父女二人今生缘分不够吧,好时光,也只有那么几年而已。”
“我相信,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意外,哪怕将来您和娘有了新的弟弟妹妹,我依然是骑在你们头上的小祖宗。”
“可命运就这么荒诞。”
“哪怕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在我和沈藏锋二人之中,您最疼爱的还是我。”
“只是,我和哥哥都长大了,您也老了,您要遵循着世间的规矩行事。”
“在我和沈氏家族这二人之间,您选择了后者。”
“所以,爹爹,您也要接受——
在亲情和野心之间,女儿同样选择了后者。”
……。
话已至此,良久无言。
很多时候,我和我爹何其相似?
说着最软,最温情的话。
做着最狠,最残酷的事。
……。
夜色越发浓厚了,不知为何,每回走到这祠堂,看着那阴森森的牌位,总觉得怵得慌,不是害怕,而是厌恶,厌恶我爹将这祠堂,奉为神龛,经常祈祷祭拜。
厌恶女子不能入祠堂的规矩。
明明沈家这群祖宗,有一半都是女子,可在这牌位上,却没有完完整整留下一个女子的名字。
明明是死物,却像是压在我爹头上的巨石。
在夜色中,我睁眼瞧着我爹的背影,仿佛他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要与这冷冰冰的牌位融为一体,明明,我爹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他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却宛如一个腐朽棺木里囚禁的生魂。
我忽然开口:
“爹,困住你的,究竟是沈家那群老不死的闲言碎语,还是你口中的祖宗规矩?”
我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令我爹豁然转身,愕然盯着我:
“拙儿,在祖宗面前不得无礼。”
我冷冷一笑。
平静的盯着我爹的眼睛,平静到,忽然令我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爹,祖宗在哪?”
“是祖宗规矩告诉你,沈家财产,传男不传女吗?是祖宗规矩命令你,宁可把财产交给旁系族人,也生怕它落入外姓人手里吗?”
“还是,这该死的祖宗规矩,吃着女子的肉,喝着女子的血,却吃干抹净,否认女子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