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人飘落的身法诡异至极——既非轻功纵跃,也不似寻常步法,倒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吊着缓缓垂落。待其盘膝坐定在中央蒲团上,开口竟是清脆的童音,“诸位免礼。”
阶下信徒们这才直起上身,却仍保持着跪坐姿势。
雪儿凝神细看,待看清那白衣人若隐若现的容颜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天灵——这分明是当年在武夷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尼姑陌睛!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记忆中的稚嫩面容与眼前这诡异身影渐渐重合。
雪儿突然想起陌睛劝她吃素的言论,“这位女施主,”记忆中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仰望着她,“荤腥浊气最伤慧根,不若尝尝小庵的素斋.....”
谁能想到,当年说着“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小尼姑,如今竟成了尊统派的首脑!
娇嗔的童音将雪儿的思绪拉回现实,“崔大哥,你给大伙说说咱们这些天的进展情况。”
只见一个精瘦汉子应声而起,向前一步拱手行礼。当他抬起头时,突然伸手在脸上一扯——“嗤啦”一声,那张镖头的人皮面具应声而落,露出张布满刀疤的狰狞面孔。月光下,那些疤痕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如同蛛网般爬满整张脸。
雪儿瞳孔骤缩,心头剧震——这不是当年折冲府第一死士“千面郎君”崔十三吗?传闻他三年前执行任务时葬身火海,没想到竟是投靠了尊统派!
“回禀尊主,”崔十三的声音阴冷刺耳,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挤出来的,“六扇门安插在灾民中的十七个眼线已尽数拔除。真定府三县的救灾粮道全数截断,那些老弱病残......”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最多再撑三日。”
说完伸手一指身侧的假任冰,“届时以驸马之名开仓放粮,再配上我们特制的‘救命良药’,还怕那些灾民不把尊主当活菩萨供奉?”
“这我可不敢当。”陌睛闻言掩唇轻笑,宽大的素白衣袖随风轻摆,竟显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姿态。
眼前这荒唐的一幕几乎令雪儿冷笑出声——陌睛故作娇羞的模样,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哪里有半分邪教尊主的狠戾?
“六扇门眼线尽数拔除?”她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手不自觉地攥紧,掌心已沁出冷汗。假任冰那张冷峻的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肮脏算计?而真正的任冰......她强迫自己停止这个危险的念头,可心跳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启禀尊主,在下前来赴会的路上,偶遇一个世家子,若能得他老爹助力,咱们的大业定能如虎添翼。”
雪儿循声望去,心下一震——月光下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不是当年被她夺走宝珠的金彪又是谁?只见他半躬着身子,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活像条见了骨头的癞皮狗。
陌睛闻言果然来了兴致,童稚的脸上露出天真的渴望,“金长老总是能给本尊惊喜呢。”那神态,活像个盼着糖果的孩子。
“带上来!”忽见金彪猛地直起腰,脸上的谄笑瞬间转为狰狞,这变脸的速度,连戏台上的丑角都要自愧不如。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两个锦衣公子一前一后走来。雪儿险些惊呼出声——被反绑双手的,竟是天日神教少教主倪可笑!而押着他的...
“二哥?!”雪儿无声地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袭白衣的俊朗青年——华山派大弟子红旭,她结拜的二哥,此刻正冷着脸、剑抵后心地将结拜大哥倪可笑推向高台。
雪儿突然想起三人在客栈结拜的场景,当时的自己怀着几分顽皮戏谑的心思,但他二人本就相识多年,红旭那时还笑着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却......一阵夜风吹来,雪儿只觉得浑身发冷。
陌睛见倪可笑被押上前来,忽的从蒲团上轻盈跃起,宽大的白袖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她转向始终静立一旁的瞎眼老妪,童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婆婆,让长老以下的人先退下吧。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招待这位贵客才是......”
那老妪闻言,枯树皮般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她颤巍巍地转身,手中蛇头杖重重跺地,“奉尊主法旨——”声音突然变得洪亮如钟,“长老以下,即刻退出山庄,在院外等候!”
院中顿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那些低阶信徒如潮水般退去,却仍保持着诡异的秩序——所有人都是倒退着离开,面向陌睛的方向深深鞠躬。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拥挤的院落便只剩下十余人,夜风卷着落叶在空荡的庭院中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陌睛莲步轻移,走到倪可笑面前。她微微仰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倪可笑,“可笑哥哥......”这声呼唤甜得发腻,接下来却是令人胆寒的话,“你觉得令尊会为了你的小命,乖乖加入我们吗?”
倪可笑被反剪双手,却仍挺直脊背,冷笑道,“妖女!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爹岂会受你们这等下作威胁!”
“放肆!”红旭突然抬脚狠踹在倪可笑膝窝,手中剑鞘重重砸在他肩头。倪可笑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却仍倔强地昂着头。
陌睛见状,竟露出心疼的神色,急忙摆手,“红大哥别动怒嘛......”她蹲下身,用袖子轻轻去擦倪可笑额角的血迹,“可笑哥哥当年为了给我武夷派报仇,与你和雪儿姐姐硬闯金府,这份恩情,晴儿一直记在心里呢。”
“哼,你还有脸提武夷?”
就在这时,雪儿身旁的古柏突然剧烈摇晃。一道青色身影如惊鸿般掠下,道袍在月光下翻飞如鹤翼。忘缘师太手持拂尘稳稳落地,眼中寒光如电。
陌睛像是受惊的小兔子,慌忙躲到瞎眼老妪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唤道,“师......师父......”
老妪却突然怪笑一声,蛇头杖重重杵地,“装什么装!这老道姑当年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数吗?”
陌睛闻言,慢慢从老妪身后走出,那脸上再不见半分怯意,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淬了毒的匕首,“是啊师父,您当年把我锁在冰窖里练功时,可没这么慈眉善目呢......”
忘缘师太手中拂尘无风自动,银丝根根直立如针。她怒极反笑,声音却冷得像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知我武夷派向来不问世事,却是如何得罪了贵派?”
陌睛闻言,那张稚嫩的小脸突然扭曲起来。她一把扯下颈间挂着的玉佩——正是武夷派嫡传弟子的信物——狠狠摔在地上。玉碎之声清脆刺耳,在寂静的院落中格外惊心。
“不问世事?”陌睛的童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利,“那我溟渊阁三百余口,又是被谁屠戮殆尽?!”
“溟渊阁......”忘缘师太手中拂尘微微一颤,眼前蓦地浮现出五十多年前那个血月凌空的夜晚——秘察司的火把将溟渊阁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臭。
那时她刚入秘察司,随队围剿溟渊阁时,曾见一个总角小儿死死抱着本秘籍,被她一剑穿肩仍不肯松手......那孩子怨毒的眼神,竟与眼前陌睛如出一辙。
“那孩子是?”忘缘的目光在陌睛与老妪之间来回游移,突然定格在老妪浑浊的眼珠上。那对蒙着白翳的眼球上,赫然横贯着一道剑痕,“你的眼睛......”
老妪枯瘦的手指抚上眼眶,沙哑的嗓音里淬着毒,“难为武夷派的‘清虚剑仙’还记得老身,”说着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躯像风中残烛般颤抖。
待咳声稍歇,老妪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白直勾勾“盯”着忘缘,“当年老身亲率十二死士上武夷山,本想用你的心头血祭奠亡魂......”她阴森一笑,“可惜啊可惜,让你这老狐狸提前嗅到风声......”
说着,老妪从怀中掏出一个泛黄的布袋,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个青玉扳指,正是武夷派的信物,“不过,你那大徒弟倒是孝顺,临死前还惦记着给你报信呢。”她说完将那扳指随手一抛,正被忘缘抄进手心。
“阿弥陀佛。”老尼姑右手摩挲着扳指,闭目长叹,拂尘上的银丝无风自动,“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只是......”她倏地睁眼,眸中精光如电,“你为何要牵连无辜?那些被你们杀害的三十四位同门,七十二口香客,他们可曾伤过溟渊阁一根汗毛?!”
陌睛突然咯咯娇笑起来,那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瘆人,“师父怎么越老越天真呢......”她歪着头,像个好奇的孩子,“要让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尝到痛失所爱的滋味,当然要从你们最在乎的‘苍生’下手啊。您当年不是常说‘慈悲为怀’吗?”
“好手段。”忘缘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扫过假任冰,“连当朝驸马都成了你们的走狗,看来六扇门确实江河日下了。”
假任冰闻言身形微僵,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却仍保持着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呸,朝廷鹰犬,虚情假意!”倪可笑突然啐了一口,眼中怒火灼灼,“亏得三妹对你一片真心!”
红旭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大哥不提三妹我倒忘了,你不是也对她情根深种么?”说完他转向陌晴恭敬一礼,“只要大哥肯归顺尊主,向任驸马讨要个红颜知己又有何难?”
陌晴轻抚鬓角,笑靥如花,“正是呢。任驸马有了公主殿下,其他女子自然入不了心了。”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笑哥哥若肯点头,将那个雪儿赏给你又何妨?”
树梢上的雪儿心中涌上一股寒意,这些人谈论她的语气,就像在分配一件战利品。夜风拂过,她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院中另一株古柏的枝干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这动静极小,院中众人浑然不觉,但雪儿敏锐的耳力却捕捉到了枝叶间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吸,随即又归于沉寂。
“竟还有人藏在树上?”雪儿心中暗惊,“此人比我先到,潜伏这么久我竟毫无察觉,武功怕是不在我之下。”她屏息凝神,目光如电般扫过那株古柏。
在斑驳的月影与枝叶交错间,隐约可见一抹青衫衣角——那人藏得极妙,衣衫又和柏树同色,若非雪儿目力过人,又恰逢一阵风吹开枝叶,恐怕也难以发现。
“雪儿那孩子......也是你们设的局?”忘缘突然沉声发问,手中拂尘微微颤动。
雪儿又是一颤,她原本对武夷派灭门惨案悲痛不已——因为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当年夺珠之祸,才为忘缘等人招来杀身之祸。此刻闻言显然另有内情,连忙屏息静听。
陌睛闻言突然掩唇娇笑,童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师父说笑了......”她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雪儿姐姐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呢。”
“说来还要多谢她呢。”陌睛把玩着腰间玉佩,款款道来,“若不是她盗走金长老的宝珠,我们怎会知道您老人家躲在武夷山?又怎会发现您这位‘清虚剑仙’,就是当年血洗溟渊阁的刽子手呢?”
雪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树梢——原来自己竟在无意间成了武夷派覆灭的帮凶!
就在此时,老柏树上青影乍现。一道身影如惊鸿掠下,清朗的声音划破夜空,“尊主这栽赃嫁祸的本事,倒是又精进了几分!”
假任冰闻声而动,五指如钩直取来人后颈。却见那人身形微侧,青衫飘拂间已从容避开。月光洒落,照亮他如玉的面容——面莹如玉,气度清华,不是任冰又是何人?
雪儿陡见任冰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喜,心头那股莫名不安的情绪瞬间卸下,禁不住轻噫一声。院中诸人都在全神提防任冰,谁也没听到她这声惊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