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南京钢铁厂暴动?”
徐阶本来正在与东林讲武堂的几名杰出学生谈话,严讷却匆匆忙忙的闯进了他的书房。
“没错,工人陈五带头,纠集了八百多人,直接冲进职事楼,将厂长等一应管事全部绑了,自取了保卫科的武器,其他工人也紧随其后,一齐占了钢铁厂,架了枪炮,言说要学北方,钢铁厂归全体员工所有,他们才是钢铁厂的主人。”
“子升。”
“我们这动作还没开始,钢铁厂就暴动了,是朝廷出手了,还是士绅们故意的?”
徐阶却是没有回答,反而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笑道:“学北方可当不了钢铁厂的主人,朝廷虽然将所有命脉产业全部收为国有,但用的却是赎买的方法。”
“如王家的那些产业,赎买过后,当前还是王家的人在经营,做管事。”
“而收入直接并入国家财政。”
“员工们参与生产,也参与决策,但决策权依旧是属于管理层的,他们的员工只有监督权和推举权,监督权直接通达都察院,吏部决定管理层的人事变动。”
“本质上,是普通人参与监督的精英治理模式。”
“如果能够保证监督权不失效的话,这种运行模式的确有不错的效率。”
“而且他们是全国统一薪酬标准,以全年财政调整基准工资,不同的技术标准,评级不同,管理考核绩效,也有不同的薪酬。”
“他们有20级工资,以今年的200元基础工资为例。”
“1级工资就是250,2级就是375,3级就是675……每级递增50%,到了最高的20级工资,每月有66万5051元。”
“里里外外差了多少倍?两千多倍。”
“说是天下为公,这财富差距何其大也?而且,朝廷对于管理职务的工资等级定的远比普通员工要高,最低级的管理岗,都有4级工资。”
“当然,他们顶尖的技术人才、研究人员,工资等级也很高。”
“可不管怎么说,以贫富来划分,北方是极为不公的。”
“而我们完成变法以后,员工成为工厂的主人,不仅仅是要他们发挥主人翁的精神,工厂的收益还将决定员工的福利待遇。”
“虽然全国薪酬规定,最高与最低的差距不能超过八倍。”
“但是效益好的场子,完全可以自己建医院、建学校,建宿舍,建食堂,逢年过节发福利,效益不光用来发展工厂,还要归属于全体职工嘛。”
“因而,要有激励,更要有公平。”
“我们的制度,可是比北方要公平得多的。”
严讷愣了会,急道:“子升,现在不是对比制度设计的时候,是钢铁厂先发动了,我们现在该如何应对?”
“那些士绅商人,肯定借机发作。”
“我们的安危都要有问题!”
徐阶笑了笑,安危?那些人不怕死的话,尽管放马过来好了,至于抢班夺权什么的,徐阶可不认为那些人可以做到。
在东林讲武堂,固然是富家子弟居多。
但。
大部分学生都是来源于农家子弟和工薪家庭,包括新军的几乎所有兵源都是如此,手握五十万大军的徐阶并不在意是哪一方推动了钢铁厂暴动。
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就对了。
“通报全国,以我的名义,称赞钢铁厂员工的义举,阐明我们变法的主旨,新军驻防各地,编练民兵,保境安民!”
“至于那些已经服软了的。”
“告诉他们,朝廷有赎买,我们这里没有,想要保住富贵前程,大可向朝廷投诚,我这里也是认这个投诚的!”
徐阶这话,不光是严讷听不懂,就连那几个无条件信任徐阶的年轻军官也愣住了。
“报告山长,我有问题。”
“说吧。”
徐阶笑着让那位学生提问,那颇有儒生风范的俊面少年站出,敬礼,然后问道:“学生王本固有一事不明,山长让那些服软的士绅豪商去找朝廷赎买,不是等于我们做事,让朝廷摘了桃子?”
“届时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便拿到泼天的资财。”
“而我们本就是要劫富济贫,如今富跑了,如何济贫呢?”
王本固,历史上此人擒杀王直,直接导致倭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许海等人引倭入寇,导致百姓苦不堪言。
是此人固执、愚蠢?
都不是,他只是坚定的执行了某些意志而已。
王本固在历史上会在嘉靖二十三年中进士,如今不过是刚刚考取举人,便弃笔从戎,他出身贫寒,如同夏言一样敢打敢拼,所以在进入东林讲武堂后,紧紧跟在徐阶身后,已经是徐阶的嫡系了。
他虽从戎,但不是要做一昧的武将。
而是那等儒将。
故而他除了要展现带兵打仗的能力外,还要展现谋划策略的能力。
徐阶知他有意表现,知晓未来历史的徐阶,如何不清楚王本固的为人?可很多时候,恰好就是这种人好用。
所以徐阶笑道:“浮财带走便带走了,真正决定生产力的土地和生产资料带不走,便足以。”
“至于为何要让他们去找朝廷赎买。”
“总归是要给百姓们一个朝廷藏污纳垢的印象,真正去取得法理大义罢了。”
“子民(王本固字子民),你既已完成举业,不妨分析分析,这朝廷的赎买之策好,还是我们这等强行没收好。”
徐阶都给了机会,王本固自然不含糊。
当即放开谈论:“朝廷如今的赎买,有一个很关键的内容,山长或许是遗漏了,如那王家,献上20亿两的家产后,朝廷封了王直为休宁伯。”
“我大明朝的爵位,是可以世袭罔替的。”
“虽说如今勋贵没落了,可近年来,文武地位有所变动,武将未必不能回复汉唐时期的分庭抗礼之势。”
“那时爵位的重要性,便非比寻常了。”
“就算文武地位不变,爵位传承,也是传世的富贵。”
“虽然去岁朝廷改制,爵位已经没了俸禄,但按照长生革命的方向来看,爵位还是有着相应的等级的,能不能得到相应的要职是一回事,有没有尝试的机会又是一回事。”
“只要任何方面的才能符合,那些爵爷都可以直接获得相应的职务。”
“这是极为重要的。”
“故而北地士绅豪商多有赎买之举,惟愿能够得个爵位,只可惜以王家的富有,才得以封伯爵,何况王家在南洋的战功,其实足以封公爵,便是王家有意低调,但也卡住了其他人的路,想要封爵的条件就变得愈发苛刻起来。”
“江南士绅豪商又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投诚,央求朝廷赎买。”
“便又不值钱了。”
“且看这回朝廷愿不愿意下本钱,将决定赎买一路未来的作用,若是愿意许出几个爵位来,有今日的成例在先,后世只需照搬即可。”
“在大明经商到了一定程度,在某个领域也有了影响力,便把产业赎买给朝廷,从此封爵得位,岂不快哉?”
“如此与朝廷与百姓都是有利的。”
“而我们,可以说是一个‘抢’字也不为过,虽然在道理上来说,这些财富应该是百姓们的,但今日是抢痛快了,未来再想要,却也不好开口了。”
“亦或者说,不明文改了条框,百姓们也不会经商做大了。”
“久而久之,就说不清是非了。”
王本固却是认为朝廷的赎买要更好一些,这也是他最开始看不懂自家山长为何将那些走投无路的士绅富商往朝廷那里赶,让朝廷去赎买的原因。
“哈哈……”
徐阶开心大笑,说道:“正是如你所料,王家拉高了赎买的标准,赎买若是无爵位,便等于是白做了。”
“而江南士绅豪商有钱,却又不值钱。”
“这点朝廷是看得清的,若是要定下赎买的基调,却要千金买马骨,可如此一来,北方已经赎买的那些人又不服了,此策可让敌方内耗。”
“若是吝啬了,此后的赎买,便没有那份金字招牌了。”
“而爵位一事。”
“朝廷在律法上讲究绝对平等,而爵位又无工资,除了其本身的尝试机会外,更多的就是一个‘荣誉’,而非特权。”
“财富的本质唯名与力。”
“这爵位,就是响当当的名啊……是真正可以传世的财富。”
便是徐阶本人,也认为赎买更好一些,它不是好在当下,而是好在未来,它给了商人一条“解脱”的道路,而是沦陷无尽的增殖中,被裹挟成为资本的奴隶。
如此,便有更多的资金流入到关乎民生发展的内容上,而不是去做臃肿重复的无意义的资金。
真正的公平,是要上下能安的。
但越是中庸,越是可以渲染成左右不是人……
“原来如此,还是山长深谋远虑,学生知错了。”王本固认真行礼,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徐阶自然也不会斥责他,反而大加赞赏。
接着开始跟自己这些嫡系分析南北制度的各种不同,并不掩耳盗铃,有时候知道不足,才明白该从什么角度去解释,好颠倒是非,什么角度解释,才能让百姓信他们,而非朝廷。
……
武昌府,汉阳钢铁厂。
江南也不是全都是私人企业,徐阶牵头建立江南银行,许多企业其实是以江南银行的名义开办的,由于官府占大头,所以基本有官府操持经营,再要么就是官督民办。
虽是如此,但南京诸公在旧时吸大明的血,如今改制了,就改性子了不成?
当然不是。
大部分江南银行投资的企业,最终利益是不会输送到南京账面上的,因为江南银行……是私人银行。
并非是南京借钱给江南银行,将股权让渡。
而是议会本身的金库里面,就有远超南京官府的资本。
这笔资产,嘉靖去南京跟议会打照面的时候,夏言就透漏过,有足足五亿两。
而货币的改革并没有让这笔资产缩水。
流动资金的占比总是少数的,大量资产都是以房产、古董、黄金,还有各路商会中的股份形式存在。
既要保值,又要增殖。
所以货币改革后,他们反而有七亿贯,也就是七千亿的资产。
这笔资产属于议会。
江南银行创立,也无需要把七千亿全部投入进去,有一千亿就足以,这公中的钱拿出来,自然就是给大家分的。
于是股份直接落入到各议员手中,江南银行,也是名副其实的私人银行。
这点,却是不为大众所知的。
但徐阶却清清楚楚。
层层分利,资本得不到增密,徐阶才要拿这些人开刀,而这稀里糊涂的“官督民办”,任事者无非与往日官员相同,上下其手,雁过拔毛。
江南银行的诸位股东自然是不想看到这副场景的,可是没办法,你不反腐倡廉,自来风俗如此,又如何刹得住车呢。
因而大多数企业都是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刚开始就埋下了祸根。
真正发展起来的企业,还得看官员能力。
南直隶因为是在眼皮子底下,所以各大工厂还算不错,江南各地的企业,就参差不齐了,但汉阳钢铁厂却是一枝独秀,甚至比南京钢铁厂还要强劲。
时年,顾璘任湖广巡抚。
他是个好办实事的,身份无所谓南北,哪怕是朝廷和南京斗争到今天,都还有一部分官员是持中立态度的,他们只求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本分内的事情,并不卷入两边的争端。
顾璘就是此类。
所以张执象没有隐藏身份,在顺流而下的时候,抵达武昌府时受到了顾璘的接待,参观钢铁厂的同时,开始深入谈论南北的差别。
食堂里。
张执象端着一荤两素的铁盆,嗯,是饭碗,但挺大的,像个小铁盆,菜有限,但是饭管够,基本上工人们都要打好几两饭,上斤的也很普遍。
“顿顿见荤腥啊。”
张执象感慨,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老张家虽然是小地主,但张家村的普通农家还是很多的,虽说张家村已是世外桃源,但一个月能吃两回肉,已经是难得了。
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荤腥,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倒也不是吃不起。
而是得攒钱,攒钱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