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北风再起,河北、河南都开始降温,一些小河开始结冰。
按照传说,这一切都是吞风君造成的,祂是黑帝爷座下排名第一的真龙,听调不听宣的那种,受封整座大兴山脉,可以毫不避讳的显露真身与威能,这是因为祂有着一个特殊的职责,那就是在每年冬天,要将大兴山上的寒风驱到整个天下,使一年四季得以轮转。
甚至有人说,在北地广为流传的寒冰真气源头也是祂,祂总是会吞入过多的寒风,然后在体内变成寒冰真气,以此来做冬日冷热的调控。
不然的话,连江南都要冰封。
而张行现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不是这样的。
但也未必不是这样的。
北风中,张首席开始今年的第三次向北进发,这一次的声势跟前两次没法比,不过是尉迟融带着百来骑而已……宗师来战儿没来,他的热情与血气已经葬送在了曹彻的时代,或许将来还能养起来一些血气,但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外务总管谢鸣鹤也没有随行,他直接从涡水出发去了南阳,然后还要去东都,这是因为黜龙帮,或者说刚刚成立的大明要与大魏商议续约的事情——虽说距离三年不战之约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但总不能挨着年限再谈续约吧?
至于说大明是不是诚心要跟大魏和平相处一百年,那就得看谈判过程了。
当然,大宗师、千金教主孙思远带着几十名新弟子随行,到底壮了人心。
回到眼前,张行等人正式北上,却并没有匆匆赶路……实际上,他们刚刚启程,就在济阴这里稍作停顿,因为张行发现帮内地位颇高的曹总管正在这里处理一件让他感兴趣的临时公务。
事情很简单,北地送来了一大批皮货,请求济阴这里给做成帽子。
“要做多少顶鹿皮帽子?”济阴郡府的公房内,张行认真发问。
“四万顶。”曹夕立即给出详细答复,同时忍不住瞥了眼坐在公房远端的白胡子老头。“是小苏头领发的文书,给了大约五万顶帽子的材料,多的算是给我们部中的酬劳。”
“四万顶是二十个营的列装,他这是给明年北地西部行台正式编制做的准备。”
“自然……真要是一个营要这么多东西,徐总管也不会批准。”
“你们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这个月内就行。”曹夕回答迅速。“首席上次回来时有过交代,明年扩军可以按部就班来,所以今年冬天委实清闲……”
“若是放开来做……不是说帽子……只是说置备御寒衣物,济阴这里两个月间能做多少?”
“若是做军中列装,且济阴这里不做临时雇佣的话,五万顶帽子,加三万套军衣,便到拼了命的极致了……冬日做活不比春日。”
“若是临时雇佣呢?”
“临时雇佣的话就好办了,把料子发给河南三郡家中有公务或者牺牲的户口里,一个村一个里去两个帮忙照看的女工,做好了给钱收回来,我们能在两月内做十万套军衣……不过这要户部专门拨钱,而且现在仓库里的布料虽然很多,御寒的毛皮却不足,非要做冬装的话,不是不行,却要患不均。”
“若是不计军装,只说御寒呢?”
“咱们的军士其实不乏御寒手段……”曹夕迟疑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位宛若寻常游方道士一般的白发老头,很显然她已经意识到了一些情况。“首席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今年冬日帮里要趁各方不备去讨伐吞风君,无论成败,总得计较一下天象,万一今年冬日格外冷呢?”事到如今,张行也没有再继续遮掩计划,曹夕也成为事情相关人员之外第一个龙头以下的知情人。
当然,从张行开始询问御寒这件事情开始,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这件事的相关人员了。
而听到这般惊天的讯息,曹夕居然没有失态,不过是停顿了片刻,便尝试给出相关方案了:“若首席担心今年冬日太冷,只是想着百姓御寒,倒不必计较冬衣,依着属下来看,现在最简单最有结果的法子其实是糊墙。”
“糊墙?”
“用稻草、麦秸和泥,然后配上芦苇杆修补房舍,才是最合适的法子。”曹夕继续解释。“咱们仓库里除了秋后当税赋收上来的布帛,还有大量的芦苇杆和麦秆、稻草……原是为了存着做燃料和喂牲口的,此时正当用。”
“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吗?”张行不由笑道。
“当然不能。”曹夕也笑了。“只能庇河南河北的寒士……首席,其实咱们今年之前的旧领并没有多么虚弱,尤其是您去年强行押后了半年没有动手,使得民政铺陈得力,旧领之中,若是不计孤寡,便是最穷困之人,在授田制下安稳了数年,又怎么会在冬日冻僵呢?最多是民力贫乏,不能修缮房屋而已。”
“所以帮他们糊上房子。”张行含笑颔首,同时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落脚的第一个村庄,彼时自己干的活就是帮人补房子。“然后孤寡聚拢一起安置?”
“是。”
“那咱们今年的新领呢?”张行继续来问。“北地不算,幽州、河间、晋北……怎么说?”
曹夕深呼了一口气,脸上笑意也消失:“那就只能尽力而为了……这些新入之地若真要顾忌寒灾,与其细碎补救,不如尽量调配些大宗物资过去,做整体援护……粮食、柴火、衣物,都要。”
“好!”张行闻言反而大为赞赏。“你有自己想法更好!帽子的事情先放下,咱们现在一起去邺城,我当着陈总管和魏国主的面做个交代,你来负责冬日防灾的事情,我让其他各部都配合你。”
曹夕不是个往外推事的人,自然点头。
不过,其人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一个刚刚便压在心里的问题:“首席,咱们帮里许多人都随你与白总管在落龙滩亲手刺过龙,应该晓得真龙底细,这一次要黜吞风君,果然有把握吗?”
张行再度失笑:“其实情况很简单,若是按照与分山君、避海君交手的经验,再以常理推算,咱们对上吞风君应该是有充足优势的,只不过,只有一次经验,而且咱们是一群人与真龙作对,不是军阵对军阵,所谓常理本就不存在,若是强说把握十足不就显得自以为是了吗?”
“这倒也是。”虽然是不确定的答案,可曹夕依旧松了口气。
“所以要多做些准备。”张行也给出了自己的道理。“但又不能过度反应,反过来阻碍作战。”
话到这里,张行回过头去,看着旁听了整场谈话的孙思远,给出了最后的判断:“不管如何,咱们又多了位大宗师,优势在我们!”
孙思远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在这个屋子里说一个字。
队伍再度启程,这一次行程稍快,迅速抵达到了大河畔,而来到这里,张首席却再度起了幺蛾子——渡河后,他让人摆起桌案,放了一些简易的饭食,寻来一些香烛,就在渡口准备祭奠大河河神。
而这个尴尬的项目很快遇到了现实问题。
“大河河神是哪位?”张行认真来问周边人。
然后他就得到了不下十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有人说是祖帝,有人说是唐皇,有人说是大魏开国的那位,还有人说是东齐神武帝,甚至有人说谢鸣鹤谢总管的祖上……只能说,多数说法都是在这大河畔有过英雄事迹,被认为死后可能登龙的英雄人物,而且集中在四御列位后记载明确的这千年间。
倒是尉迟融给出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答案:“俺们那边都说,大河现在肯定没有真龙附着,因为一定是黑帝爷亲自掌管。”
寒风中,张行迟疑了一下,扭头来看孙思远:“孙院长,你觉得呢?”
孙思远沉吟了片刻,给出答复:“大河是天下最关键的一条河,是天下万河之盛,若无至尊做干涉是不可能的……譬如大江那边,确系是赤帝娘娘看管,汉水则是白帝爷杀真龙以定势,淮水则是青帝爷落真龙而自取……所以,此间便是有真龙藏着,也一定是至尊应许,或者干脆从属至尊。”
“既不晓得到底是谁,那就一并祭祀吧。”听到这里,张行倒是干脆。“黑帝爷为主,祖帝以下,记着名字的都刻个牌位,一起来祭祀……取木牌来,我自己刻!”
张首席的习惯作风,众人自然无话可说,赶紧在曹总管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须臾片刻,木牌到手,张行掏出金锥便来刻字,却又想起一事,便头也不抬,一边刻字一边好奇来问:“孙院长,既然大江是赤帝娘娘看管,为何当年杨斌能顺流而下,将你们真火教打的稀碎呢?还顺便证了大宗师,是也不是?”
“若是至尊能时时照拂,我何必与你北上?”饶是孙思远大宗师风度,此时也有些气浮。“早在白帝爷之后,这中原熟地便已经少有神异了,你难道不知道?”
张行点头,换了一个新牌子继续写字:“可若是这般,为何说这些江河还是四御所属呢?”
“所属不是拒人,而是拒神仙真龙……”孙思远稍作解释。“比如赤帝娘娘想往河北显露威风,黑帝爷想往江东去,岂不乱成一团,借此江河,天然取个界限。还有个例子,便是那呼云君,祂是正经大江尽头出身的真龙,却不属四御,如今四处乱窜,据说在淮河边上有个巢穴,也未见敢据了淮水。”
“没编制……”张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继续刻字。“可若如此说,为何孙院长的千金碑立在河北无事?”
“那千金碑到底是我想着立的,而我到底是个人,又不是至尊亲自插手。”孙思远无奈至极。
就这样,周围人也没有插嘴,两人反复说了好一阵子,张首席终于将十几个木牌刻完,复又来问了一圈,又加了一位当年战死在东都的前前前朝名将的名字,然后便将牌位附着断江真气给按在了桌案上,等到一些简单祭品摆上,又也从尉迟融手中接过了三炷香来。
点燃之后,真气顺势流出,又随着香上烟雾散开。当此时,其人心中空灵,倒是诚心诚意举着此香朝几案后的大河波涛拜了一拜,心中更是诚心感慨,若是这些神仙真龙是个讲究的,便该让真龙之祸不及凡人才对,何须自己亲自来此?而转念一想,自己既要黜龙,便是以人来攻神圣,怎么还能妄想着只许自己为寇,不许人家做贼呢?
翻转至此,张行反倒看开了,便将立香插入小小香炉,干脆转身离开。
刚一转身,他却又眼皮一跳,复又转了回来,看向摆满了木牌的桌案……看了两息,还是有些发懵,便又来问左右:“你们看到了吗?”
尉迟融愣了一下,立即扶刀来问:“首席说什么?”
这一下子,其余随从也都紧张起来,便是曹夕也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张行有些无语,又对着孙思远认真来问:“孙院长,你是大宗师,你看到了吗?”
孙思远点点头。
张行再度回首,来看桌案上的木牌,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上面,这才相信自己刚才不是恍神。
原来,就在刚刚张行行礼祭祀之后,香上真气即将散去之际,居然被动的往其中一个木牌上飘了过去……很显然,这个木牌蒙对了,而且河中主人也接受了他张首席的祭祀。
平心而论,对于一个准备黜龙且已经与真龙交过手的人来说,这不足为奇,甚至没有见过真龙,修为到了一定份上,什么神异也都能懂,人家大宗师孙思远就很淡定嘛……但张行依旧愣神了片刻。
原因无他,自己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往来反复,十停里倒是有七八停的大小事务发生在这大河畔,甚至自己还曾用过惊龙剑指着大河起过誓,却未曾见过什么神异,结果到今日方才惊动正主。
只能说,这一位委实稳健。
河畔插曲按在心下,众人继续北上,于月中进入邺城。
初冬的邺城并没有被所谓冬日寒冷所压制,恰恰相反,城内外气氛反而有些热火朝天的感觉……想想也是,春、夏、秋连续的战争胜利,刚刚纳入统治的大量土地、人口,以及最直接的新纳入河北精英们的到来,都进一步催化了这座城市。
此时此刻,曾经被系统性拆解和迁移的河北旧都重新显露出了绝佳的生命力,在城市面积本身有限的情况下,周围的土地被重新开发。城南、城北、城东都建立起了具有专项功能的小城,加上东南面屯军的韩陵山城,几乎连成一片。
就连城西漳水畔的三台旧址,也都多了许多成排成列的公房,以应对日益庞大的大行台系统。
张行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回到了邺城。
进入邺城,张首席没有回观风院,而是直接到了陈斌所在的侧殿,又召集了魏玄定、徐世英二位,将曹夕的事情发布了出去。
坦诚说,事情很顺利,但气氛不是太好。
原因很简单,哪怕是张行带回了大宗师,但随着这位黜龙发起人自己都开始预备应对可能的天灾后,众人还是不免陷入到某种不安中。
看的出来,这几位都想要劝张行不要现在对付吞风君,因为一旦出了岔子,黜龙帮最后统一天下的决战步伐难免要被拖延。
不过,这几位也都晓得,这只是情绪,是一种面对着未知的高层级战斗的不安,从现有的局势和既有的经验来看,这一战没有任何理由中止。
所以,他们也同样忍住了没有去劝解。
按照计划,张行应该在邺城稍等一等……因为徐世英还要集合最后一批黜龙帮的修行精锐,而张行本来就准备拖一拖,拖到年关再出战以避免这一战天象影响与冬日相叠加……但是,这个时候城内的气氛已经很不对了。
张行几乎能想象的到,随着曹夕的工作展开,黜龙帮上层渐渐知晓吞风君相关事宜并忧虑胜败后,一定会对这一战产生阻碍效应。
事情就是这么吊诡……张首席这些年也渐渐摸索出了一些规律,那就是哪怕一件事情大家的态度和思路都对路,也会在具体想法上有大量的细节错位,还会随着事情的推进产生明显的变形。
而这个时候,他如果想有效推动预定好的事情,往往要采取与大众相反的态度。
这不是故意唱反调,显得自己如何力排众议,而是要采用拔河战术,确保已经制定好的方略和计划不出轨。
要黜吞风君,就黜吞风君,不能畏首畏尾,不能半途而废!
要迅速整合北地,就迅速整合北地,不能计较零星的利益分割,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过于宽纵,也不能过于严苛!
要以李定为利刃,以北地为基地,完成对大英的战略侧击,就要坚决的执行下去,千方百计完成这一战略计划!
当然,要处理掉刘文周,就一定处理掉刘文周!
于是乎,张行没有在邺城停留,他在发布了几个命令后于当日傍晚就再度出发,继续往北去了,晚间干脆宿在了漳水对岸的一个小镇子里,全程愣是没有回到观风院看一眼,也没留下吃一顿饭。
这个行为,当然传达出了某种坚决的态度。
十一月初,天气愈发寒冷,张行缓慢而又坚定的抵达幽州,并继续逗留了下去,在外界看来,就好像是在正常的巡视新得之地一般……实际上,他也的确是在巡视。
慰问孤寡,勘察地理,询问风俗,与新上任的官员和降人做交流,中间甚至跟冯无佚一起在南宫湖设了一场宴席,请信都降人一起看了场小雪落南宫的雅致景色,顺便参与了大宗师级别的义诊活动和千金碑奠基仪式。
也不知道是不是张行全程都在帮他立千金碑,孙思远倒是全程从容配合。
当然,期间也有麻烦,比如刘文周早早不耐,还专门通过白有思发来一次问询,得到了张行亲笔回信保证后方才罢休。
北地也爆发了数场小规模战斗,还出现了一次挺麻烦的政治余波——安车卫有人造反失败后,逃入了黑水卫的范围,刘黑榥部尝试追击却被黑水卫的人阻拦在了黑水畔,大司命殷天奇发出了一封措辞严厉质询给李定的同时,还以龙头的身份要求刘黑榥缴械,然后往神仙洞前说明情况。
刘黑榥是什么混账狡猾玩意,哪里能听他的?又哪里会惹出真正的大祸?便干脆在黑水畔赖了下来。
双方现在是一团糟。
只能说,张行不在,大司命带着龙头的身份和大宗师的修为外加荡魔卫的整体实力,李定、雄伯南、白有思根本压不住。
也正是因为如此,十一月中旬,张行越过了掷刀岭,进入北地。
而几乎是在张行抵达柳城的同时,一个情报传递到了东都。
“张三这要逆天而为?”司马正看着情报,心中微动,却又给出了一句奇怪的评价。“还是顺天而为?”
司马进达在侧,不免诧异:“什么意思?”
“他要集中黜龙帮的精华,去黜吞风君。”司马正将手中纸张递了出去,却没有直接给自己叔叔,而是给了身侧苏巍。
苏巍颤颤巍巍的接过来,看了两眼,没有说话,便将纸张递给了牛宏,牛宏动作利索些,上下看了两遍,眉头皱起,便也递给了司马进达。
司马进达此时看完,终于晓得原委,却先提出了一个意外的问题:“这般大规模调度,便是黜龙帮掩饰的严谨,也该早有流言和猜测出来,按照情报上说的,之前踏白骑跟着李定一起在北地冬营时就有了流言,那为何一直到现在才有情报传过来?”
“这有什么可疑惑的?”司马正苦笑道。“自然是因为张三之前在河北,他不敢有动作。”
“张行的威望到了这个地步吗?”司马进达想了一想,也有些无力。“好不容易才有了内线,却这般畏首畏尾?过几年会不会直接缩了?”
“难说。”牛宏稍微插了句嘴,和只是躺平做装饰的苏巍不同,他儿子算是东都骨干将领,所以还是愿意做点事情,说点话的。“而且,相较于咱们的那点子内线,更应该计较的是人家在咱们这里的内线……东都以外就不要说了,那几位甚至都跟黜龙帮正式称臣过,东都内,便是丞相亲自坐镇,可东西两家到底是从东都出来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斩不断。”
“确实。”司马正依旧苦笑。“所以咱们先不要想这件事,只说最关键的……黜龙帮精华八九成都去了北地黜龙,咱们该如何应对?”
“从道理上来讲,自然是趁虚而入,起兵直趋邺城。”苏巍忽然开口,也算难得开口。“但若如此,一则是要毁约,二则是要计较攻占邺城后的处境……”
“不错。”司马进达点头认可。“以现在的局面,潜送兵马过河阳城,以二郎亲自带队,突袭邺城把握还是有的,但攻占之后又如何呢?从黜龙帮那里说,他们黜龙不比作战,成了败了都是极快的,必然会掉头再来……而便是他们死伤惨重,咱们能守住邺城,也要顾虑身后东都空虚,为他人做嫁衣的。”
“其实道理就在这里。”牛宏叹气道。“咱们力弱,而其余两家强横,唯一的法子是在东都这里消磨,等其余两家都弱了,再做扩展,若是中途其中一家忽然弱了,咱们反而应该联络他们,一起抗衡强的那家……匆匆发兵,打破了平衡,只怕不妥。”
“确实不能轻易动手。”司马正笑道。“但我还是在想,黜龙帮此举,到底是顺天还是逆天?成则如何,败又如何?”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司马正一开始就没问多余的话。
而现在,面对着这个问题,大魏南衙公房内却陷入到了一丝沉寂。
片刻后,还是苏巍给出答案:“成则顺天,败则逆天。”
又是一片沉寂,但没人能否定苏相公的这个答案。
“那我们又该如何?”片刻后,司马进达问出了之前自己侄子问过的问题。
“之前谢鸣鹤不是来问我们续约的事情吗?”苏巍继续给出答案。“现在不就有结果了吗?成则弃约备战,败则续约合盟。”
“正该如此。”司马正点头,却又失笑。“可若如此说来,岂不是黜龙帮逆天咱们则助他,黜龙帮顺天咱们则敌他?这不就显得我们逆天而为吗?”
“以一城而图天下,以一身而抗四野,本就是逆天而为。”苏巍继续做答。“睿国公今日才醒悟吗?”
这一次,公房内没有人再反驳苏相公,也没有人回应他。
进入腊月,大雪纷飞,徐世英也带着最后一批黜龙帮精华进入北地,到此时,白横秋也得到了情报,却也意识到,自己已经鞭长莫及。
真的是鞭长莫及,大英皇帝扶着额头想了许久,发现此时此刻唯一理论上可行的方案竟然是他说服冲和,再加上快到大宗师的韦胜机,三人一起从苦海直奔大兴山天池。
然而,且不说如何能说服冲和,只是自己和韦胜机去北地的风险就得不偿失。
若是去了那里,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张行一定会拼了命说服孙思远和那位大司命,再加上黜龙帮本身的精华好手,将吞风君扔下,只求将自己和韦胜机留下来。
到时候都不用真留下,只伤了二人,断了韦胜机马上要登大宗师的契机,黜龙帮都敢趁势发兵去取晋地,天下大势就翻转了。
所以,白横秋也只能扶额,希望吞风君不要堕了祂几千载的威风,或者希望司马正能够耐不住性子,将东都拱手相让。
没有人是蠢货,在张行刻意拖延之后,北地众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位首席的想法……无外乎就是夜袭挑在黎明,冬日是上天池的最好时间不错,但挑在年末以避免可能的天象影响当然也无妨。
可是,你张首席这般想,也不耽误其他人有自己的想法。
腊月初十,刘文周抵达白练城,将张行堵在了这里,他的道理也很简单,黜龙这种事情未必就能一战而胜,如果对方跑了怎么办?所以,何妨早一些动手,万一不成,也能进行第二次尝试,反正对方不会轻易放弃天池。
此外,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上下都知道黜龙帮要对付吞风君的事情,而吞风君是有灵智的,祂也一定知道了大家的动静,晓得黜龙帮要冬末再去,到时候会不会有准备?
张行倒是从善如流,然后给出了一个非常具有黜龙帮特色的答复——召开会议,讨论此事。
刘文周无语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乎,腊月十五,张行又一次抵达黑水卫。
坦诚说,这一回张首席不是焦点,因为所有本地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新来的那位大宗师的身上。没办法,哪怕是前一年估计都没人能够想到,有朝一日,真火教的教主……哪怕是前教主……居然会来到神仙洞前!而且是以盟友姿态抵达的!
还没到黑水卫下方的那座商业城镇时,所有人就都看出来了,荡魔卫真的很重视这场会面,因为从距离城镇三十里的地方,便有荡魔卫精锐沿途引导路线,而且越往前走人越多。
考虑到眼下北地不怎么平静的局势,这简直有些离谱。
到了城内,哪怕是有荡魔卫的人隔绝了道路,也不耽误城内扶老携幼,登高爬低,纷纷来看真火教教主。
骑在一匹北地矮脚马上的孙思远都有些尴尬了,只能目不斜视,倒是张行恬不知耻,明知道所有人都是来看千金教主的,却毫不忌讳的在黄骠马上四处招手,仿佛人家是来迎接他一般。
这种情况,在穿过城市后稍微缓解了一下,因为从下马往那座石头城进发的山路上,普通民众就少了许多,而且也多是荡魔卫核心成员,他们的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看张行,晓得这是日后的顶头上司,自然也会多些关注。
当然,来到那座满是石碑的石头城内,这种表面上的纷扰就少了很多,因为到了这里,很多人都眼熟了起来——大司命殷天奇和几位司命正带着包括张行舅舅黄平在内的荡魔卫核心在这里等候,雄伯南、白有思也早早领着黜龙帮的人在此,而且人数竟然不亚于荡魔卫的人,刘文周当然也在这里。
这些全都是要害人物,今天都要上桌讨论或者旁听事情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大司命上前,张行做了介绍,两位大宗师历史性的握了手,寒暄了几句,便要一起入内。
而就在即将抵达神仙洞前的那个黑帝观时,张行心中微动,忽然止步回头:“大司命!”
殷天奇一惊,赶紧来问:“张首席有什么交代?”
“自然是有的。”张行昂然道。“千金教主此来,根本上是为了助我们一臂之力,咱们是承了人情的。”
“这是自然。”殷天奇赶紧应声。“确系感激不尽。”
“只是口头感激,未免显得我们小气。”张行摇头道。“我看到这里到处都是石刻,倒是有个想法,能不能就在这里,为孙教主立一座千金柱呢?也算是做个纪念。”
众人一惊,随即,黜龙帮这边的人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即刻鼓噪起来,而荡魔卫那边的人自然是本能抵触,然后紧张商议起来。
出乎意料,大司命以下,几位司命几乎是迅速达成一致,然后殷天奇上前半步,点头认可:“张首席好主意,本地百姓也乏治病的医方,正该如此。”
孙思远心中叹了口气,他自然晓得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能说吃亏,便也只能含笑点头。
大宗师立碑,自然不比寻常人,何况还是两位大宗师相互协助……殷天奇伸手一挥,一条石柱便顺着成型的弱水真气从旁边石山中滚了出来,落在孙思远身前时早已经打磨的光滑,而且上下有了形状。
随即,孙思远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真气凝结,似火似水,分不清楚,落在身前虚浮着的石柱上,却是如墨临纸,将他早已经烂熟的千金方内容一一写了下来。
每写三字,石柱便被拖动几寸,每写一列,石柱也随着稍作翻滚。
不过是片刻,便已经完成,接着殷天奇大手一挥,背上黑氅一抖,那石柱便落在前方空地上,稳稳立住。
众人欢呼一场,却居然没有什么异象,也是奇怪,便也只好随着张行招呼,继续往里走。
再往里走,便是神仙洞前的黑帝小观了。
而石柱既立,孙思远也无话可说,来到此处后,却是干脆抢先众人几步,就在观前对着小观以及小观身后神仙洞从容一拜。
众人这才晓得,张首席刚刚为何要让大司命为人家立碑了,也是再要称贺。
然而,不待众人再度欢呼,忽然间,石山内外飞出无数乌鸦,乌鸦凌空而起,就在石城上方结阵,盘旋数圈方才离开。而乌鸦一走,细细的小雪就飘落了下来。
没有风。
预兆来了,大家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了。
没办法,黑帝爷的招呼,素来没有人家赤帝娘娘来的大方……什么真火一窜到天上,光华直冲云霄,那多漂亮。
于是,众人依次拜过黑帝观,过了神仙洞,便入了石院,进了石室。
然后张行当仁不让,径直抢了之前大司命的座位,复又请两位大宗师左右列坐,然后是雄伯南、白有思、牛河、魏文达、刘文周五位宗师依次列坐,最后才是荡魔卫诸人与黜龙帮诸人左右分品级坐下。
既然落座,张行也不问陆夫人的情况,也不说北地政治经济,而是开门见山:“诸位,今日之会只说一事,黜龙而已,大家畅所欲言,其余不论。”
话音既落,刘文周抢先来言,先是叙述了一遍自己的方略,然后说出之前与张行见面时的一番话,最后干脆直接:“我意,若准备妥当,当即刻上山,不要再做拖延,以免日久生变!”
众人迟疑,稍作议论,一人复又起身来问,正是第一次来北地的徐世英:“我只一问,为这吞风君的事情,千金教主都主动来帮忙,荡魔卫的诸位真不能去帮忙吗?不需要其余人,只要大司命上去,两位大宗师,五位宗师,数十成丹、凝丹,近千奇经,这吞风君岂有幸理?”
“委实不能去。”殷天奇无奈解释。“若是我们能去,便是至尊可以直接动手,又何须诸位?”
“那荡魔卫能给我们什么帮助呢?”徐世英紧追不舍。“在下初来北地,许多事情都不清楚。”
荡魔卫一方的人愈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把商议好的事情重新说了个遍,而这一次,连贾越都没有插嘴……哪怕他晓得,这是徐大郎在故意压迫对方,以确保这次会议黜龙帮这一方能得到足够多的主动权。
双方你来我往,基本上把黜龙之事又过了一遍。
到最后,便是殷天奇以大司命之身都说的口干舌燥,甚至有些动气:“还有什么,徐指挥不妨一并来问,老夫有问必答。”
“我没有了。”徐大郎难得笑了一笑。“大司命说的清楚。”
“我倒是有个问题。”听了半日的张行忽然插嘴。“大司命,那些神仙真龙,不是说像吞风君这种,而是说的其余的那些,而是说被黑帝爷正经接引的,祂们跟黑帝爷是什么关系?有没有自己单独的意识,能不能自由自在?若是有,平日祂们都在做什么?跟黑帝爷每日在天上宴饮吗?”
大司命张了张嘴,许久方才出言:“这个真不知道,首先,确实是有这些正经的神仙真龙,也应该能自由自在,但祂们也的确少与我们接触,好像是有自己事情一般……至于说是不是在宴饮,只能说应该不是……”
“这倒是奇怪了。”张行蹙眉道。“有自己的事情,我们却察觉不到……是什么事情呢?”
大司命一声不吭。
张行无奈,只能放弃了这个话题,回到了黜龙之事:“所以,最终方案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多了一个带上弩车和油桶的方略?”
“是。”许敬祖有些不安。“但委实没办法,因为咱们没有足够的情报……”
张行又看向大司命。
殷天奇无奈,只能补充:“能说的都说了,只是这黜龙之事,本就罕有,没有几个先例可言,尤其是以凡人黜龙。”
“那我明白了。”张行点头。
“那老夫也要提醒一句,既如此,更不该畏首畏尾,无论如何,先撞上去试一试才知道。”刘文周也抢道。“什么多余顾虑,都未必是真的。”
“但也可能是真的。”雄伯南蹙眉顶道。
“大司命。”张行抬手压制住了两人,再度看向了殷天奇。“我们黜龙帮到底是有自己基业的,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有些话也不得不说……”
殷天奇肃然:“张首席请讲。”
“徐大郎不会上山,李龙头也不会。”张行指了指徐世英。“你也不会……而若是我们败了,或者虽胜而损失惨重,包括我死了,你是唯一立场分明的大宗师,要讲良心,替我们黜龙帮稳住局面!”
“北地之事,义不容辞。”殷天奇愈发肃然。“非只是我,整个荡魔卫都是如此,之前已经答应要合并,就不会再反转。”
“不止是北地。”张行提醒。“既是一家人,就要为黜龙帮生死存亡尽力。”
“可以。”殷天奇想了想,言语干脆。“若有征调,义不容辞。”
“那就没必要多说了。”张行抬手压住了在场所有人,然后给出答复。“上山吧,诸位!告诉所有兄弟,我张行,还有雄天王、白总管,包括千金教主,都会与他们一起披坚执锐,生死与共!”
孙思远到底没有吭声。
而说完这话,张行复又将腰间罗盘解下,递给了一侧的殷天奇:“殷公,若事不成,这件罗盘帮我送给白帝爷座下那位抱镜子的王怀绩,他眼馋这件宝物许久了。”
殷天奇一时竟不敢接手。
pS:推书,《太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