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六年(1537)的第一天,从摸鱼开始。
今川义元在天守阁后的庭院里颠着蹴鞠,和早坂奈央对练。早坂奈央学得到快,已经勉强能做到接球再传回给今川义元了。一旁亭子里的石桌上,摊开着几幅上好的山水图和一本和歌集。如此快哉的生活,是今川义元过去在寺里就求之不得的。
去年几个月的辛勤工作,全是为了壮大家族,为了迎娶银杏。如今这一目标破灭,今川义元自然是毫无干劲,消极怠工。
“还在这儿玩呢?”太原雪斋拎着一个啃到一半的鸡腿,从天守阁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今川义元大声道。
“之前约好的,政务军务全归老爷子。”今川义元猛地向上踢了一脚蹴鞠,带着极强的旋转,直奔太原雪斋窗口而去。太原雪斋吓了一大跳,匆忙缩回窗里,手上的鸡腿也没拿住,掉到了天守阁二楼的回廊上。然而那蹴鞠却没有撞上窗户,而是在窗户前分毫不差地旋转着坠了下来,回到了今川义元脚上。
“你这臭小子!你害得为师的午饭没了!”太原雪斋看着鸡腿不翼而飞,气得暴跳如雷,对着今川义元大喊道,“快上来赔为师的鸡腿!拿一沓文书批好!为师就勉强饶你这一次!”
“好好好……”今川义元笑着双手一伸,随意一脚,将蹴鞠正好踢到了亭子里的座位上,便沿着楼梯缓缓上楼,到了太原雪斋的屋子里——立刻就意识到受骗了。
在桌案边摆着一个箩筐,箩筐里面还塞着七八只热腾腾的大鸡腿。
“你这臭老爷子!”今川义元登时发怒,看到太原雪斋用那油腻的手摸着毛笔,更加不适。
“之前说好的!说到做到!”太原雪斋最吃得准今川义元,立刻抬起手来示意今川义元刚才还答应过。今川义元满脸黑线地叹了口气,斗败的公鸡般垂下了头,抱起一沓检地数目的文书,就灰头土脸地往屋外走去。
然而还没等他走进自己的屋里,却忽然灵机一动,笑嘻嘻地捧着文书下了楼,嘴上哼小曲般嘟囔着:
“真是有办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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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今川义元来到了今川馆西门城下町里的一家店铺外。那家店铺很狭小,门面也不好,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写着“算账”的牌子,算是表明了这家店铺的业务。而在店铺里唯一一个桌子旁,则坐着一个青年,和他父亲一样把头埋得很低,伏案计算着账目——小小年纪,隐隐也有了工作狂的前兆。桌案边角里还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有半个剩糠。
今川义元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抱着那一沓文件,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店门口,往桌案上一放,“老板?帮忙算账吗?”
“啊!有!”濑名氏俊算的投入,一时间没听出今川义元的声音,立刻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准备迎客,却发现来的是今川义元,不由得惊讶道:“大殿?您怎么……”
“来算账的啊,不然来店里干嘛?”今川义元笑着指了指店铺上挂着的牌子,“你看看吧。”
“这……”濑名氏俊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还是狐疑地翻阅起今川义元送来的账单,随后发现那都是骏河豪族的检地数据和去年秋收的收成……
“这可是家中要务啊,大殿!”濑名氏俊一下子急了起来,绕过桌案,忙不迭地凑近了今川义元耳边,压低声音道,“怎好拿到这里?”
“不是请你帮忙算账嘛,别的你就不要多问。不显露主顾的信息,可是算账买卖的基本要求啊。”今川义元右手撑在那沓纸上,左手则摇着手指头。
“如果大殿有命,那在下…哦不,草民岂敢不从?”濑名氏俊一边行礼,还没等继续说下去,今川义元就把一袋银子放在了他的桌上。
“这些是算账的酬劳,也是封口费,不要把这些信息透露给别人。”今川义元仿佛真的在做生意一样,故作神秘地吩咐了几句。
“岂敢收大殿的钱?”濑名氏俊匆忙把银子推还给今川义元,却又被今川义元一把推了回去。
“你现在不是今川家的人了,就是个平民,这就是生意,一码归一码,难不成我们今川家还要强抢民财?你想败坏我们今川家的名声吗?”今川义元知道濑名氏俊的秉性,立刻上纲上线地坏笑道。果然,濑名氏俊听今川义元这么一说,立刻便说不出话来了。
“那也不需要这么多啊……”濑名氏俊打开袋子,看了眼里面鼓囊囊的银两和碎银子,“在下算五年都未必有这么多收入。”
“这可是今川家的绝密任务啊,不值这点钱?你这是看不起今川家?”今川义元又上纲上线了一句,把濑名氏俊未说完的话噎了回去。
“买点好的吃,也添置点家什。”今川义元看了眼濑名氏俊桌上的剩糠,又看了眼屏风后那简朴到几乎破旧的起居室,“把身体养好了,可不要到时候我把你召回来当侍卫的时候,你已经骨瘦如柴得挥不动刀了。”
“大…大殿……”濑名氏俊彻底愣住了。
“你那次只是帮我顶罪罢了,大家都知道你没做错什么。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就给你平反,把你招回来。不过令尊陆奥一向铁面无私,未必肯松口让你回濑名家。你就先来我身边,帮我处理政务吧。”今川义元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安排,可面前的濑名氏俊却忽然低下头去呜咽起来。
“大殿隆恩。在下真的……无以为报。先前大殿就不辞万难搭救母亲,如今又…”
“好了,濑名,不哭。”今川义元拍了拍濑名氏俊的肩膀,“怎么都这么大个武士了,还跟爱哭鬼一样,动不动红鼻子呢?早点休息,别和令尊一样太累了,累坏了眼睛可怎么办?我还指着你帮我干30年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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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今川馆天守阁里,离得老远就听到了走廊上的打斗声。不用想,今川义元也知道那肯定是冈部二郎(未来的冈部元信)和朝比奈菊千代(未来的朝比奈泰朝)在打架。冈部家和朝比奈家的恩怨显然被两家留在今川馆里为质的嫡子们继承了,两人在天守阁里动辄大打出手。
“打得好!快看,朝比奈公子这一拳可是力道十足啊!但是我们看,冈部公子丝毫不慌,稳稳地接下这一击,还以一肘!命中啦!朝比奈公子倒下了!他还能站的起来吗!哎!冈部公子,停一停,对手倒了不能在追击了啊,要有点武家风度啊!哦,我们看!朝比奈公子站起来了,顽强的朝比奈公子还没有倒下,他还在输出……”
同样是离得老远,今川义元就能听到赤井黑高那激情盎然的解说声。这两个孩子能天天打架,绝对有赤井黑高的一份功劳——作为人质监管的他,天天不劝架,反倒是在一旁拱火,生怕两个孩子不打起来。这打架狂人,自己经常斗殴也就算了,还要把坏习惯传授给孩子。
“赤井,差不多行了,非得看他们天天打架你才满意?”今川义元走上楼梯,同时朝楼上的赤井黑高喊道。
“殿下,您懂什么?男人都是不打不相识,越打关系越好!他们两个以后都是本家栋梁,在下在帮他们建立友谊呐!”赤井黑高一本正经地答道,似乎他没有在找借口,而是真的就相信这套歪理。
“朝比奈,干什么呢?干嘛又和冈部打架?”今川义元笑着扶起了被打翻在地的朝比奈菊千代,他今年才7岁,比冈部二郎小了3岁,打起来自然是打不过的。但这不服输的小子哪怕每次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却还屡败屡战,次次都是主动惹事的那个。
“他管我闲事,我喝酒管他什么事?”朝比奈菊千代指着冈部二郎的鼻子喊道,“就和他爹那样多管闲事!”
没错,朝比奈菊千代也是一个年轻的酒鬼,充分遗传了朝比奈泰能的基因,也遗传了他的好酒量。虽然只有7岁,但却能把一般的马廻众都给喝趴下。
“大殿,听笑话吗?”冈部二郎冷冷地开口,说话间那沉闷压抑的语气也和他父亲冈部亲纲一模一样。不过冈部二郎似乎是在刻意避免成为父亲那样太过直接的人,每次都会以“讲笑话”来开始自己的发言。
“都说喝醉的人永远不觉得自己醉了,别人永远叫不醒他,在下就想试试。”
太冷的笑话了……
冈部二郎的笑话让刚才还开开心心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冷场——没错,冈部二郎即使努力避免像冈部亲纲那样说话直接,但他讲出的笑话也只有更直更冷,用的都是老掉牙的烂梗和包袱,讲起来也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在背书一般。每次冈部二郎说自己要讲笑话时,大家就已经明白之后的结局了。
“你们两个真是的……”今川义元笑着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随后白了赤井黑高一眼,“赤井,我看你带孩子,早晚把两个人弄得和你一样天天斗殴。这样吧,这俩孩子就调来给我当侍卫吧。你通知备中守和左京进一声。”
“殿下要是不怕烦不闹闹腾,在下当然是没异议。”赤井黑高怀笑了两声,做了个遵命的手势,显然是准备看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