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血迹缓缓在雪地中蔓延开来,便如同一株妖冶夺目的曼珠沙华。
寒风冻骨,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袭来,似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笼着二人。柳辉在他眼前,身躯化作灵息寸寸消散在天际,地下残留着一大片黑色污血。
天地间响起一声苍凉的叹息,似是感慨万千,又似是无可奈何。漫天风雪模糊了那道叹息,渐渐的,也就随风而散了。
陆长遥握住剑柄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的唇角,亦是溢出了一丝污黑的血迹。
霸剑被埋在了雪地中,雪絮洋洋洒洒落下,顷刻间瞧不见霸剑的影子。只是他颤着手抚摸上去时,能够隐隐摸到其轮廓形状。
陆长遥跪坐在雪地上,一手撑着地面,深深陷入雪层之中。他一直在呕血,血迹透过绵软雪花,渗透到了手背,湿漉漉,冰冷一片。
半晌——
他似是再没力气支撑了,身形无力地趴了下去。随后又强撑着意志,艰难地给自己翻了个身,面朝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天空。
陆长遥抬眼,呆呆地望着那片天。
晶莹冰凉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乌黑睫翼上,微微颤了颤,便又有几片落入了双眸中。
陆家夫妇在世时,总是说他的双眸亮亮的,似是有烈火灼然,吹也吹不灭,复而又生。陆长遥从小就把自己当做一个打不死的小强,所以修行格外得刻苦努力,便是为了拜入无极宗。
他三岁那年,被亲娘打过骂过,被亲爹踹过踢过,孩童幼小的身躯本是受不住这些伤害的,故此他曾昏迷上了十几日,而后便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后来被送入妖魔鬼怪横行的黑林,一个月后,只披着一身血又走了出来。
陆长遥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像是有不死之躯,任风雨如何摧残,不久后便又会宛若青竹般傲然挺立。
故此,他曾为了修行遭到了数次反噬,也数次昏迷,但无一例外,都安然无恙地醒来。陆家夫妇每每见此,都会说上他几句,字句批评,语气却心疼。
不死之躯又如何,可天命难违。柳辉以自爆为代价,拉他下了阴曹地府,这于天道而言,算是二人的交易。
说来也是可笑,柳辉本就该死,死前亦要有一人为他陪葬,贪到最后,多贪了一条人命。
陆长遥自小便喜欢剑,执手中剑,护心中人。他初到天都之时,最喜欢去的就是天罡阁,也曾甜言蜜语与天罡阁阁主打好交道。阁主瞧他年轻,便将一柄剑打了折,卖给了他。
依稀记得,他与江挽初遇时,曾与她洋洋得意地提起过:“这柄剑可是我最喜欢的,足足要二十颗灵石呢,我攒了好久,给它取名叫霸,怎么样,霸不霸气?”
然而那柄剑并没有陪他多久,后来在剑冢得到了剑仙的霸剑,陆长遥似乎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想到这里,雪地中的年轻修士,眼角无意识地落下了一行清泪。
寒风如刀,似在一寸一寸地剜着他的心,使得心脏跳动的速度都渐渐缓慢了下来。
恍惚间,陆长遥又忽然想起。
他最初拿到霸剑时,说了什么来着……?
有些记不清了。他视线似乎有些模糊,垂在一侧的手臂僵硬地动了动,有些吃力地朝着身侧摸索去,摸到一块凸起的地方,他手微微顿了顿。
陆长遥凭着感觉,慢吞吞地拂去那块凸起上面的雪,五指穿过底层积雪,缓慢地握住了剑柄。
他费力地把剑托了过来,珍惜地护在了怀里。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
“我既得了剑仙的剑,那我以后也要成为剑仙!”
“我总觉得,剑仙此人很好相处,或许他的性格和我差不多呢?”
“能给一柄剑取名叫霸的人,想来都是一身鸿鹄志气,长剑在手,斩尽天下不平事!”
雪地里,似乎响起了一声嗤笑。
“剑仙倒是斩了,你斩了吗?”
-
没斩,他以此剑,斩了柳辉,斩了自己。
往昔回忆,突然如潮水般,毫无征兆地涌上了心头。他此时此刻,似一个溺水之人,心脏有如窒息般的抽疼,密密麻麻又似万针钻心。
前往南海那日,江挽给他算过一卦。说他日后会成为一位很有名气的剑修,但如今再来看,似乎没成。
陆长遥双眼无神地凝望着天空半晌,又将霸剑缓缓放下了。
没能和他们告个别,其实还挺遗憾的。
仔细想来,自人间回来后,他似乎都没有怎么与大家聊过天了,大概人都是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吧。
李晴水曾私下与他说过,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好像是有万千星辰。陆父陆母是说,他的眼睛像是烈火灼然。
此刻的陆长遥忽然很好奇,自己眼睛里到底有什么?这般想着,他又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抚上自己双眸,冰冰凉凉一片。黑漆漆的瞳眸,宛若死水枯井,只倒映出苍白的雪色。
在此之前,他其实也感受到了铃兰剑的气息。故此他拖了许久,才将柳辉引到后山对其动手。
陆长遥这一来,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即便柳辉不杀他,那么云隐宗的长老,难道就会放过他吗?
可惜,他没能等到铃兰剑来。
云隐宗后山,一年四季以来人影罕至。
他死时,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诗:临终时有雪,旅葬处无云。
天色茫然一片,大雪一刻不停地落下,时辰不知悄然流逝了多久,久到这场雪,将他的身躯也渐渐埋没了,与霸剑一同长眠于此处。
……
仙魔大战,毫无征兆地爆发。
魔族一路攻去南海城,势如破竹般,不可阻挡。
得知这个消息的飞仙宫近乎要气到晕厥,连忙手写了几张纸,让人带着这张纸按照上面的内容吩咐下去。
但魔族早在半月前便已经开始准备,战略部署周全,这张纸上的计划,不过是临时写出的,时间一长,终究不敌。
何况先前飞仙宫暗中勾结魔族,仙界的兵力已经有不少都被魔族调去了。原有些仙将不乐意替魔族攻打仙界,后来那些不乐意的,纷纷都被妄尘给杀了。
如此一来,竟也没有了人反对。
无人知晓魔族此番对仙界开战的具体目的,可真正打起来的那日,众人心底都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誓死也要扞卫三界众生。
千年前,有灵息神女、沧月圣女、玉珩仙君,千年后,又有何人?
仙界力量微薄,此时此刻,众人才恍然发觉,仙族已是一棵即将枯死的巨树,埋藏在地底那错综复杂的根茎,早已腐烂不堪。
飞仙宫,从来不是什么名门正派。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是。
南海城有邀月山仙气庇护,众人勉强能够抵挡上几日,但倘若飞仙宫再不派兵支援,南海城恐怕便会沉没南海之中,永世不得出,届时邀月山也将塌陷下来。
自那日摘星阁与那黑袍人一见时,陈有鑫便一直在想,拿他万贯家财来抵,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又该如何做,总不能拿自己的万贯家财去讨好收买那些魔族,请求他们停攻吧?
想到这,陈有鑫顿时哆嗦了下,忙摇了摇脑袋,将脑中这些乱点子给甩了出去。他就算散尽万贯家财而死,也绝不可能拿那些家财去讨好魔族的!
他重重叹了口气,一时思虑万千。
正思索着,外头忽然有一道声音传来:“哥!”
陈有鑫抬眼望了过去,陈觅安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发髻散乱,衣裙染泥,凌乱不堪,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似的,她脑袋上还顶着一层薄薄的雪。
见此,他语气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担忧:“怎么了?”
陈觅安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刚刚……刚刚有一个人黑袍人过来见你,我本想将他带来见你,但他似乎不愿意,只与我说了几句话让我转交给你,随后便匆匆离去了。”
听闻“黑袍人”三字,陈有鑫心念一动,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摘星阁内,窗前那道漆黑修长、浑身是伤的身影来。
他眼底浮现了一丝希冀:“他与你说了什么?”
“哥。”见他这副期待的神情,陈觅安难免有些好奇地道:“你认识他啊?”
陈有鑫急切地问:“那不重要,他与你说了什么?”
闻言,陈觅安思忖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的光逐渐寂灭了下去。
她声音很轻,像是婴儿的嘤咛。
“竭财以奉,捐躯以卫。”
仙界古籍有云:以血燃魂,融金似淬。以金筑城,固若金汤。此般坚韧,如天之恒,不凋不散;似地之固,虽裂复全。
散尽万贯家财。黑袍人的意思是,叫他祭出鲜血,燃烧神魂,融于家财之中淬炼,于南海城四面筑起一堵天地不摧的墙。
陈有鑫微微怔愣了片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可魔族……不是都已经入城了吗?”
陈觅安颤着声线:“黑袍人说,若你愿意,他会替你将魔族赶出城去。”
空气沉寂了下来。
偌大的城主府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竟也有一瞬显得格外渺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