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钟,康荣晃晃荡荡来到小队部的大院里。只见华子正从背后的药篓里往出一把一把拿一种野蒿子喂那头黑犍牛。
你奶奶的,那老牛又不是你爹,用得着你孝顺?康荣冷哼一声进屋了。
现在的生产队,饲养员早已经不是柳子富而是换成了他二哥康贵。据他说,不管是老饲养员柳子富,还是华子,都经常有意无意地来生产队马厩看牲口。尤其是那头黑犍牛,华子有时采药就赶着他去放。康贵也乐得清闲。
放牛?康荣脑袋突然灵光乍现!
现在可正是蘑菇崴子屯儿的尿炕天,阴雨不断的七八月。老母猪河里的大酱缸都被积水淹没了……
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蘑菇崴子屯儿的山川人家,都朦胧在微茫的烟雨之中。在这个季节,男人多数是喝醉了睡,睡醒了喝。女人不是坐在炕上做针线,就是聚在一起喷荤段子。
集体户终于静下来,小二妞不能采药,一定在家看她的小说。
华子悄悄把那块桌面背板卸下来,仔细端详。
画面中心的美女,在幽暗的光线中,初看有些像柳青青,可是看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像米雪晴,再继续看又有些像国咏梅。看来看去,谁都不像了。
华子正看着,小二妞披着一条胶丝袋子,闯进门来:“华子哥……”
华子吓了一跳:“二妞!小丫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你在看画儿呀。这怎么还画着笔管菜啊?不好看。”
华子:“瞎说,咱们这哪里来的笔管菜。”
二妞:“怎么没有。卡巴裆沟就有,你看他画这地方就是卡巴裆沟。”
华子心里一惊!心里暗骂,自己光看那美女了,却没注意画面深处那条隐隐约约的背景线。
“哎呀,我是我爸让我来的。有急事儿。”
华子把背板放进西屋:“小说看完啦?”
二妞:“不是。我二舅刚才找我爸,黑犍牛跑槽了。掉大酱缸里面啦。他让你划船拿木板……”
华子急得一跺脚:“败家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快走!”
大雨之中的蘑菇崴子屯儿,水面足足升起一米多高。除了两岸较高的庄稼地,连去年开出来黄豆地都进水了。
华子撑着小船和柳子富康贵,从东岸划向西南岸。现在人可以在船上,牛可不行。尤其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水的浮力根本托不起黑犍牛那样的庞然大物。可是一旦落入水底就是深不可测的泥潭大酱缸!
哞——,一声牛鸣,雨中的水面出现一团黑影!
“在北边呢!”三人奋力将小船划到黑犍牛跟前,华子甩手将绳子套在牛角上。黑犍牛见到华子柳子富,如同见到亲人倍感兴奋,奋力挣扎。
哞——!牛又下沉了一块,很明显它是陷进大酱缸里了。越是扑腾挣扎,陷进去越快。小船太小,根本拉不动那牛。黑犍牛瞪着眼睛,绝望地喘着粗气,两个鼻孔,喷着水雾。
华子:“不行。再扑腾几下它就完了。我下去!”
柳子富:“下面是大酱缸,你不要命啦?”
华子:“给我一块木板!”说着扑通跃入水中,一扬手抓住柳子富递过来的木板。
华子抱着木板,来到黑犍牛跟前:“哥们儿,我得看看你身下到底啥样。”
他憋了一口气,潜入水面下,混浊的水里只能看见牛的前蹄还在水里,整个后半身都陷在泥里。黑犍牛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逃进水里,发现情况不对向前一跳。结果前蹄跳了过来,后身陷进了泥淖里……
华子把脑袋露出水面,把黑犍牛的绳子摘了去:“哥们儿,靠别人都白扯啦。我把木板塞到你前胸下面,我助你一臂微力”华子摸摸它的两条前腿然后再次潜入水下。贴着烂泥将木板横穿过去,再将绳子套住木板两头。他向柳子富挥挥手,柳子富划动双桨,拉直了绳子。
华子靠上黑犍牛的前身,搬住他的腋下:“哥们,靠天靠地,还得靠自己。听兄弟号令,一起奋牛劲,杀出去!”
华子运了一口气:“柳叔听着,大家一起。一、二、三,驾!!!”
那牛也知道命悬一线,听见一个“驾”字,忽然奋力猛窜!后身带着泥浆,窜到了深水里……
木板漂上了水面,华子却没见上来。
牛的巨大压力,一下把他压进了泥里。迷糊混沌之间,华子仿佛又坠进了那天夜里那座模模糊糊的房子,小肚子里一团火慢慢向上燃烧!
老条桌上的刻的不知名的植物,桌子背板上带着人脸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着污水,一起灌进自己的肚子……
柳子富高喊:“华子!”康贵却吓得瘫在了小船上。
天空一个炸雷,倾盆大雨,瓢泼下来……
那黑犍牛却长哞一声又游了回来。跪下两条前腿将华子从泥里顶了起来!华子呛了一口水已经晕了过去。潜意识让他恍惚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雷声响过,天昏地暗,柳子富划动小船,四顾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万物皆有灵。那牛对大自然的感知胜过人类不知多少倍,黑犍牛冲进深水再也不肯靠岸。它知道漂浮在茫茫深水,远比靠岸安全得多。
华子下意识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黑犍牛的尾巴!
它拖着华子,沿着老沟底的深水,一直游到两个岗子之间N字弯木桥,才又发出一声长哞。哞——!!
当柳子富把小船划过来的时候,黑犍牛已经把华子拖到了岸上。他也没管船上的康贵,调下小船背起华子就往集体户跑。
黑犍牛就在后面默默的跟着。
在柳子富的背上,华子开始哇啦哇啦地往外吐水……
华凌霄舍身救耕牛,依着米雪晴就该报道公社,宣传表扬。被华子拦住了。他让二妞再次把柳子富请过来,把其他人都赶到外屋桌边坐着去。
他问柳子富:“叔,那天中午我去喂过黑犍牛。还查看了拴它的猪蹄扣。”
柳子富:“我也去过,所有牲口都拴得结结实实的。”
华子:“我想不通的是,它不饿,也灵性得很。怎么会自己陷进大酱缸里去了?是不是康贵故意放的?”
柳子富:“我也在奇怪。可是康贵过去是我二大舅子,我知道他。懒是懒一点,没啥坏心眼儿,人也老实。再说他自己现在就是饲养员,丢了牲口他不怕处罚?”
“说的也是啊。可是牛笼头哪去了?除了你我,别人就是往大酱缸里赶它他都不会进去。别说是牛,就是一头老母猪也绝不会自己陷进大酱缸。”
柳子富:“牛马最怕马蜂。附近山上的马蜂窝只要见着就被我摘下烧了。再说这大雨天,哪里来的马蜂?还有我在牛马圈里挂的旱烟把子都在那里呢。康贵的旱烟袋一天到晚不离嘴。”
华子:“哦,马蜂怕旱烟味儿。”
柳子富:“旱烟味儿、薄荷味儿、辣椒烟味儿都能赶走马蜂。”
华子:“柳叔,今天在我这吃。刚才老小儿给我送点鱼来。咱们爷儿俩喝点,感谢您老的救命之恩。”
柳子富:“你的命是大黑犍子救的。你这叫善有善报,吉人天相。”
丢牛事件差点丢了一条牛命,更严重的是差点淹死华子!康富处理得很简单,把二兄弟赶回家,重新换上妹夫柳子富。老母猪奶子大酱缸在盛夏雨季,都被淹没在大水下面。也幸亏有水的浮力帮了华凌霄和黑犍牛。如果是在春秋枯水季节,一人一牛都得变成当年的那匹白马。
但是人们的嘴堵不住,华子舍命救牛,黑犍牛反过来舍命救出华子。一时间成了吉江北区的奇谭瞎话儿。
华子和柳子富接连找了一两个月那个神秘失踪的牛笼头,却始终没见踪影。
雨季过后,控山水一旦下沉,华子就带着二妞去了卡巴裆沟。他要认识认识她说的那种笔管菜。
这种笔管菜长大以后茎叶花朵都很像黄精。不过这玩意儿的确很精明,都生长在卡巴裆沟左侧山梁背坡,林子边上。这种地方阴湿疏松,上下午有光,中午又被树木遮荫。像黄精,但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
华子用采药镐挖开泥土,起出根部。华子印象里,黄精有像鸡头的。可这里的黄精也太像公鸡脑袋了!
华子:“二妞,咱们多挖点,今天中午有好东西给你吃。”
两个人挖了满满一篓肥硕的鸡头黄精块根往回走。只见柳子富提着鞭子,正从东岗子往西岗子跑。
华子:“柳叔,你着急忙慌干什么去?”
柳子富:“大黑犍子把康荣给顶坏了。我得去看看。”
柳二妞一拉华子:“咱不管他。我三舅最坏,顶死他!还得把笔管菜根儿晒上呢。”
华子心中一震!人不明白牛明白,可惜牛不会说话只能付诸行动。这头黑犍牛从不顶人,除了自己和柳子富很少有人关注它。它能把康荣顶伤了,足以证明一定是康荣把它逼进大酱缸的!
不过这种阴险恶毒的勾当,华子不想让二妞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知道。
于是说:“小丫头,往后你得学中药炮制。就说这黄精,得先上锅蒸然后晒。什么时候上面的黏液没了才算上好。比普通药材贵五六倍!”
二妞:“呀!那么值钱呀。要是把卢家大铁锅买过来,一下能蒸一百斤。”
华子:“明天我去琢磨琢磨。在房子西边盖一间房子专门炮制药物。”
进院以后华子让二妞选几个大的洗干净摘干净须子。然后沥干水分,切成条块,递给她半小碗白糖:“蘸着吃!”
小姑娘一闭眼一缩脖子:“又甜又脆,又嫩又爽啊!”
华子:“这东西别的地方也有,但都没有蘑菇崴子屯儿的硕大肥嫩。这就是宝贝呀。”
同样的药物野菜,蘑菇崴子屯儿的就不一样。所以那张桌围子、背板上的植物跟《本草纲目》、《食疗本草》、《东北中草药手册》上描画的都不一样。
那么,既然有了仙人余粮之称的黄精,那地精什么样?在哪里?
白凌云回公社上班,康富、康荣就知道这娘们儿一定会报复他们。可是根据他们哥们儿的能力,想不出任何防御反击措施。
白凌云一直没有任何动作,恢复工作后几个月再没回蘑菇崴子屯儿来。就连华子都很少在生产队露面儿。整天带着黑犍牛漫山遍野的转悠,人家才是顶着星星下来的护林员。
直到苞米穗子变成苞米粒子,装进麻袋一车车送走才把白凌云勾来。
把蘑菇崴子屯儿所有苞米都装车送走,公粮任务还差十吨,两万斤!
白凌云也没过问粮食情况,直接下令查账!她把账目带到大队一顿清查,账目上一分钱没有。连队里几年的公积金全都没了。
抓康荣,问个明白!可是大队民兵到康荣家的时候,只有两间呲牙瞪眼的破房子。人已经偷偷跑啦!
白凌云急忙给查公安打电话报案。因为生产队的账目这小子根本没交代,查公安甚至直接给县公安局打了报告……
全公社,全县没人会相信蘑菇崴子屯儿会闹饥荒。在康富当了一年队长之后成了灾区。
白凌云经过一番波折,又成了公社干部兼任前进大队书记。不同的是,以前她在蘑菇崴子屯儿挣工分,现在她成了领工资吃红本儿的公家干部。
不过她还是成熟了许多。交不够公粮,并不是康富一个人的责任。大队干部是干嘛吃的?蘑菇崴子屯儿的耕地一半没种上,大队长王秉春难辞其咎。
她没亲自来蘑菇崴子屯儿处理康富。而是让王秉春降为七队队长,由他处理蘑菇崴子屯儿的事儿。
王秉春父子两代人都想着进占蘑菇崴子屯儿。没想到他的野心还是在白凌云的傻逼操作下得以实现了。
社员大会,王秉春宣布康富被撤掉,康华、康荣都得接受大队调查……
不管别人怎么想,华子挺喜欢康富当队长的日子。干活不累,怎么干不管,干什么队里不知道。要不是他当队长,华子也不会驰骋黑市,大发横财!
不过对这个王秉春他不得不多加小心。康富虽然有兄弟康荣辅佐,那也不过是一群猪。王秉春却是一匹狼,一匹对蘑菇崴子屯儿虎视眈眈多年的老狼。
不管是六队队长,还是大队治保主任、大队长,华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最能装犊子最嚣张的王秉春,狠揍过他两次。
华子不怕打架,但华子怕他使坏。蘑菇崴子屯儿的人不像老狼沟人那么团结,一个个又懒又熊。
王秉春赶走了康富,随后勒令康立梅交出仓库钥匙,撤掉她的保管员。
这小子也要安插亲信!
没等他说出接手人,华子就不干了:“等等!为啥要换康立梅的保管员?”
王秉春:“康富那届的领导班子都得换掉。”
华子说:“你扯淡!康立梅不是她爹康富用的,是上届队长米永刚用的。而且工作认真负责,干得兢兢业业。她和康家其他人不一样。要是没有她的坚持,生产队连马料都没了。你要换康立梅,我就认为你有私心想安插亲戚。”
华子这么一说很多人都跟着送人情:“康立梅子干得不错,不能换……”
王秉春:“华子,你一个小知青有啥资格干涉队长的安排?”
华子:“你他妈别装犊子!夹着尾巴好好干,没人搭理你。敢他妈藏心眼老子现在就把你打出去!”
王秉春:“我是大队下派的队长!”
华子:“你就是钦差大臣也得听从群众意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鸟儿。康立梅要是当不上保管员,老子就去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