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晓回到学校着手处理积攒下来的工作。
她不在时,多是彭秀秀和阿水他们一起商量着处理学校的事。实在拿不定主意的,才会按下交给她拍板。之前她每次上去收学生,回来时桌子上几乎堆满了文件。
但随着学校逐渐走上正轨,工作内容愈发流程化。再者尹晓用人不疑,放权于阿水他们,从不对他们的决定产生异议。他们也没有愧对尹晓这份信任,不断提高自身能力。因此现在非经尹晓才能决定的事情越来越减少,甚至可以说尹晓不在,学校反而更平静一些。
她顺手批完文件,出门在学校里转悠。
一个多月后,尹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一路来回倒车,到达教育部大楼,敲响凌红办公室的门。
彼时,凌红正在看《悲惨世界》,为芳汀的故事痛哭流涕。听到敲门声,她刚擦干眼泪,还没说进来,尹晓就推开了门。
她红着眼睛,困惑地望着尹晓,“干嘛?”
“那我走了。”
“等会儿!”凌红叫住她,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我想起来了,你给我坐下!把门锁上。”
趁着尹晓关门的功夫,她把书藏在抽屉里,擤干净鼻涕,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端坐在案。
“你还知道过来!”她恢复领导的姿态,敲着桌子上的玻璃板,“我什么时候通知你的?”
“四个月前。”
“你也知道是四个月前!”
“我才想起来。”
“你干什么去了?”
“我学生的事还没处理完,我得让它看到后续,尽早化解它的怨气。”
凌红想骂点什么却找不到理由。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水晶球,长出一口气,“算了,我跟你着不了这急。先说说你那个实习主任。你跟他相处这么久,感觉如何?”
“感觉领导挺弱智的,什么破菜叶子都往筐里捡……”
“停停停!”凌红拍着桌子,伸着脖子问:“你知不知道你的领导是谁?”
“是你。”
“知道是我,你还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
“就是知道才当着你的面这么说。我跟别人说,你能听见吗?”
凌红:楼层是不是太高了,怎么有点缺氧。
她揉着太阳穴,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心情后,说:“但他不能到现在一点长进都没有啊。怎么说你也带了他这么长时间,就没发现一些优点?”
“听话、细心、有脑子、口才好、关键的时候不拖后腿、会不顾自己的安危救同事、心善但不会被人随意拿捏、有台一百寸的电视,还有会员。”
凌红:???
“看来他也不是一事无成嘛。”她呵呵一笑,“你刚才那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骂我呢……等会儿!”
她收敛笑意。
对面的尹晓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望着她,却比说了什么还有用。
她用手撑着额头,缓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那你就跟他好好相处,不要让他走上歪路。”
“他现在就挺好的。”
“是,所以你要继续保持。”
尹晓摇了摇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现在的心态很好,戾气也不重,是我们下手的最佳机会。他要是现在死……”
“我跟你就都可以去坐牢了!”凌红恨铁不成钢,叉着腰说:“我是让你去帮他收敛心性,不是派你去暗杀他。”
“我不懂。你明明知道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他是你三舅吗,你这么保他?”
“你这给人塞亲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凌红起身,绕开办公桌,站在窗边向下望去,“有个人跟我说过,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很容易,难的是改造灵魂。况且江易跟你的情况很像,你们的本性不坏,被打到魂飞魄散对你们不公平。”
“像吗?”尹晓喃喃道:“我要是活成他这个样子还不杀人,我肯定会羞愧而死。”
“这就是他的可贵之处。”凌红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来说去,你才是我最大的心病……听说你见到傅筠亭了?见到他有什么想法?”
“有点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尹晓照实说:“他让我杀了他,我觉得可以。后来江易说让他自行了断。我觉得也不是不行。正确答案是什么?杀了他还是原谅他?”
凌红从她的回答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没有刻意地引导她该怎么做,只是说:“没有正确答案,一切看你自己怎么想。不过我建议你跟傅筠亭好好聊聊,有些事就是因为亲身经历才不知晓全貌。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为什么会带着前世的记忆?”
“这件事你去问他。”凌红打起了哑谜,“当做我给你布置的工作,认真对待。我想你彻底弄清楚来龙去脉后,说不定会重新爱上他。
尹晓,我只能说,以一个旁观者而言,傅筠亭是做错了一些事,但从未负过你。他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在意你。”
然而,凌红的肺腑之言并没触动尹晓。她毫不在意地问凌红:“阴间生育率上不去了,要给下属包办婚姻?”
凌红撇着嘴,无奈白她一眼,又坐回到椅子上,从一摞文件中抽出一个档案袋,放在尹晓面前,严肃道:“说回正事,你上回去医院收学生的时候,是不是虐杀了一只魂魄不全的鬼婴?”
“它对我两个下属出手,还差点杀了他们。我总不能当成没看见。”
“可问题是这件事又被人拿出去大肆宣传。现在说你执法过当。即便它该死,也不能是那种死法。”
尹晓冷笑,“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他们不会还想推动‘废死’吧。我说有些律师和官员一下来就该直接扔进油锅,省得把阳间那些歪风邪气也带下来。”
“说这些都没有用!”凌红又拿出一份文件夹,“还有,你是不是威胁惊吓活人,还对他们下咒?”
尹晓不语。
“你还偷看过生死簿,对吗?”
凌红将一张贴着红色标签的纸狠狠扔到尹晓身上,呵斥道:“你明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为什么还是违反条令条例?”
尹晓拿起纸张看了看。
“出去!”凌红一指门口,“回学校做好工作交接。”
尹晓站起来转身就走。临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你想好了?”
凌红表情一滞,随即摆了摆手,“这次是司法部给的惩处,我也保不了你。执行吧。”
尹晓拉开房门,迎面撞上满面春风的秦文良。他刚要张嘴说话就被尹晓甩了一巴掌……
凌红摊在椅子上,看着那颗发亮的水晶球,内心暗叹:一个都够头大了,也不知道您当年怎么管理门派那么多人的,还要对付其他牛鬼蛇神……您要在该多好。
另一边,江易回到家中随便吃了些东西,而后上楼洗个了澡,躺在床上休息。家里很乱,但他没精力收拾,想等睡醒再说。
尹晓给的瓷娃娃早前被他挪进了卧室的床头柜。他戳了戳娃娃的脸颊,“你呀!早点来找我。我跟你之间还有笔账要算呢。你害我今天被别人当成了精神病。”
他今天早上太过激动,没有分辨尹晓还是隐身的状态,直接在人群中跟她说起了话。尹晓走后,保安才战战兢兢地问他从哪个病房跑出来的。
想起早上,他笑了笑,一手握住小娃娃,逐渐闭上了眼睛。
江易醒来后见卧室里光线黯淡,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时间不算短。他躺在床上没有动,也没有去拿手机,只是呆呆地望着照在天花板上的阳光 。
黄昏时分的阳光总是轻而易举地钻进人的脑海中,之后作为一段回忆必不可少的背景。它见证了那时发生的事,记录了当下的情感,又在多年后成为开启记忆的钥匙。
江易很小的时候,黄昏是他和妈妈重新相聚的标志。只要阳光西斜,幼儿园的门就会打开,徐闻静总是站在第一排,微笑着冲他招手。
五岁后,黄昏是他想回家却又回不去时流泪的诱因。他一路哭着从田间被撵回那个不属于他的小院。
长大后,黄昏是他和老道士忙了一天回家的路标。老道士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嘴里唱着走调的流行歌曲。江易跟在后面,笑得肚子疼。
最后,老道士在黄昏离去。
他将他和那段阳光一同埋入土里,此后浑浑噩噩,不愿也不再录入新的记忆。
他不想在失去什么了。而只要不得到,他就不会失去。
江易翻了个身,默不作声地将头埋进被子里,一个人消化着突如其来的情绪。
终其一生,他得到了什么?又为了什么呢?
“就为压压你的气焰!论单打独斗我不怵你;论行军布阵,我更比你强!”
“好啊,赶明儿边疆有了战事……”
“凭你也配?狗日的,你不过是废太子的一条狗!”
……
“你个畜生,我宰了你!”
江易从被子里抬起头,拧着眉竖起耳朵听。确认就是自家楼下电视的声音后,他鞋都没穿,拉开房门。
此时,尹晓正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康熙和几个阿哥“父慈子孝”的画面。夕阳勾勒出她侧脸轮廓,披洒在她的右肩上。
多年以后,江易仍忘不了那天下午,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这一幕。每每他情动之时,都会跟尹晓说起这件事。
而尹晓摸着他脸,十分诚恳地问道:
“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