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前朝祸乱,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如今世家大族力量。
要不然,他们甚至都不会让“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流传出来,就将第一个敢说这话的人给发配边疆去了。
在他们看来,世家大族之人与士大夫完全就是两个层面,两个概念的东西。
前者基本上都能被人称作后者。
可后者想要跻身前者行列,没有经过至少百年岁月的考验与沉淀,纯属做梦。
天下各地府州监县,能够有资格自称为世家大族的家族,只要他们没有出现极为严重的衰颓没落。
毫不夸张说,族内最少也能攀上朝廷三品大员的关系和人情。
知府?一个小小知府才几品官,今天敢不给那些中枢权臣面子,明天就能被他们上朝告状参死。
由此可见,身处于那些世家大族,家族势力最为根深蒂固的州府之地。
即便是由庙堂天子亲自任命,委派前来治理地方的知府,依旧拿他们世家大族之人没有任何办法。
至于官场上那些……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审时度势四字如何写的油滑官员们。
更不必多言,无非阳奉阴违罢了。
无论是从权力层面考量,还是从知府任期年限层面考量,他们皆无理由不去讨好当地世家大族势力。
反而去对一个萍水相逢,待不了多长时间便拍拍屁股走人的知府言听计从。
他们可不像知府这般引人注目。
无论干好干坏,远在千里之外的庙堂上,甚至于天子官家,都会记得有这么个人。
没过几年便要将他调离原来州府。
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世家大族终究只能望洋兴叹,除非上升到不死不休的仇恨地步。
否则他们完全没必要耗费那么大关系,人情,跑去追着一个从今以后很难再与他们产生交集的知府要员紧咬不放。
没有利益驱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么不划算的买卖,他们自然不会做。
但换做那些近乎透明,在庙堂上更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为其撑腰的州府官员,你敢不听话试试?
知府可以走,难不成你也能走?
真当那些世家大族之人,盘踞祖地经营数百年之久的关系,人情都是摆那吓唬人。
之所以时任潼川知府新官上任,能够驱使的动那些衙役捕快,短暂实现他心目中计划的第一步。
吏治清明,此乃多方面因素共同导致的结果。
不仅有当今天子官家,因为庙堂党争掀起的狂风巨浪在旁为其保驾护航,同时还有小吏拔擢的微不足道……
恰逢其时,那个名叫张乾的捕头,与来自冷灵范家的异姓小子,腾论。
共同查清了十年之前,发生在潼川府路的那桩陈年旧案背后真相,虽然幕后主使早已去往黄泉路。
但在普通民众,天子官家眼里,事关“略卖人口,采生折割”的骇人听闻之罪。
总归还是有些分量,足以令新任潼川知府破格拔擢衙役小吏的要求获准,当然,就算这些加起来也不过尔尔。
最根本原因,在于世家大族之人刚开始仍处于观望状态。
毕竟这位新官上任,前几个月都在忙着熟悉当地事务,忙着指挥府内衙役上街缉拿在外逃亡流寇。
专注于尽到他身为潼川知府,审理案情,维护治安的职责需要。
本质上与当地世家大族核心利益并无冲突,即便他们有些家族子弟,不学无术,平日里喜欢欺男霸女。
那也绝对掀不起多大动静,早在案发之时便会被府衙内小官小吏默契捂住。
知府又如何?知府照样没有千里眼,看不穿,望不尽脚下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藏污纳垢之地。
因此与他们发生不了多大矛盾冲突。
而且他们世家大族也并非完全蛮横,不讲理之辈,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简单道理他们还是能理解的。
想要政绩没什么,你缉拿你的逃亡贼寇,他们不仅不会阻拦。
反而会大力配合你工作,纷纷在家勒令族内子弟,最近几月不要在外胡乱惹是生非,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可以,如果这位新任潼川知府足够识相,有眼力见。
不像他们以前见到的,听闻过的那些死心眼知府一样倔强,非要跟他们作对的话,他们脑子又没病。
平白无故得罪这个名义上的主官,对他们有何好处?
什么好处捞不到,还极其容易给自己惹来一身骚,势力再怎么大的人,终究也还是要讲理的。
只不过他们心中的道理,并不适用于那些比他们实力弱小之人。
叹奈何……他们眼里再完美不过,再和谐不过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政通人和,其乐融融之景。
到头来还是即将要烧到他们屁股上,不留半点情面。
导致如此和谐景象出现裂痕的地方不在别处,正好裂在了潼川府地,每一个世家大族之人心底禁忌处。
土地兼并,强买强卖,把控官道,卖官鬻爵!
前者土地兼并,历朝历代屡禁不止,早已是公认的封建王朝矛盾由来了,归根结底在于底层民众抗风险能力差。
哪怕有庙堂天子挺身而出,力克万难,也要坚持维护他们拥有自己土地的权利。
照样奈何不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作祟,底层民众收成本就不好,还要缴纳朝廷税赋,养活自家人口。
更有甚者,想送自家孩子去上学堂,以求未来出人头地。
就是这般看似毫不过分的要求。
再碰到个小病小痛,需要掏钱请郎中开药治好。
他们倘若不向那些乡绅田主借钱借粮,绝大多数人都根本活不下去,早饿死病死,或者累死在土里了。
前朝均田制改革的失败,并非偶然,实属必然。
民间百姓想要活下去,除了自己主动用双手捧着土地,将其送给田主兼并之外。
几乎没有任何多余可行活路。
正所谓生前哪管身后事,那些贫苦农民为了眼前日子能够过下去。
即便明知自己未来很可能偿还不起田主定下的利息,依旧只能咬着牙点头接受,这样做结果很明显。
远不止他一人,他们家一代需要成为田主佃农。
连同他子子孙孙无穷代,除却祖坟冒青烟,亦或天下大乱等各种特殊情况之外。
他们身上背的债,只会越欠越多。
越是辛勤劳作就越穷,所谓天道酬勤……在他们面前俨然成了笑话。
当然,要想不辛勤劳作也行。
人的忍耐终归是有限度的,当这份忍耐彻底到达极限之时。
摆在他们面前的便只剩下两条路了。
要么去死,要么造反……颠覆原有旧秩序,翻身佃农当田主。
道理自然是浅显易懂的,但想要彻底根治却绝非易事,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顽疴痼疾,纵是天子贤君亦难医治。
生前哪管身后事,这句话不仅适用于贫苦佃农身上,同样适用于那些乡绅田主身上。
适用于天底下所有堪称“国之蛀虫”的世家大族身上,所谓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站在他们自身求利角度看没问题。
但他们也只看得到眼前利益,丝毫不顾底下贫苦佃农死活。
古往今来,多少农民起义出现。
距今较远的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义就不用多说了,单说离现在较近的。
前朝末年,黄巢起义之时,由曾经那些他们最为看不起,最为不屑的贫苦佃农抬起手来所挥屠刀。
百万兵锋直指天下,杀的就是他们世家大族,乡绅田主。
不算世家大族的家族他们还不屑杀。
就照着那本,由前朝编纂修成的氏族志上面世家大族记载名录杀。
可谓杀出来个人头滚滚,尸山血海,令后世天下人都不免为之胆寒,谈及此事心生诸多恐惧联想。
这还只是站在旁观者角度的感受。
换作被杀之人,那群世家大族内心对此作何感想?
无需多言,恐惧,害怕自然会有。
但更多的还是愤怒,一种无能为力却又心存侥幸的愤怒。
他们当然心知肚明造成这般惨剧出现的根本原因在哪,但他们不能承认,更不可能为此做出改变。
记吃不记打,人之天性使然。
农民起义虽然常有,但也并非年年月月有,每时每刻都能波及到他们头上。
正常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把人活生生逼死,总会留出活路给他们走的,尽管这条活路途中荆棘遍布。
无时无刻不在伤害着那群坚信“安居乐业,天道酬勤”方为正道的可怜人。
两相比较,自己身体,内心时时刻刻得到的享受做不得假,显然比杀头那一刻才能感受到的最大,最真切恐惧更为划算。
也不知道该夸他们足够精明,还是该骂他们死不悔改,活该遗臭万年。
总而言之,土地兼并问题作为历朝历代,无数雄才伟略,英明神武的帝王,倾尽他们毕生伟力,毕生心血……
始终未能找到一条真正可以作为根治方法的顽疴痼疾存在。
已然延续了上千年之久,并且时至今日,大宋皇佑年间,这个问题仍在延续下去,无人可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