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整整两年,在谢择弈看来,他与桑觅之间,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接触。
桑觅不是不愿与他成婚,她没有和任何男子成婚,这何尝不能说他占尽先机呢?
虽然她摆弄三两季的花花草草,就会完全忘记他到底是谁。
但每逢她无事可做的冬日,她总是会记住他的。
归根究底——她心里有他。
谢择弈开始喜欢冬天,喜欢花花草草都蔫了的寒冷季节。
自此之后的每一个能想念她的冬日,都不再形销骨立。
桑明容好像不怎么待见他,那又怎么样呢?
——觅、儿、心、里、有、他。
这种日复一日的平静等候,持续到了桑二小姐十八岁。
她在这个年纪尚未出嫁,于望京城多少算半个风云人物了,尽管如今天下太平,盛世昌隆,新派人士渐多,诸多世俗偏见仍不容小觑,女子晚嫁,总会引来风言风语,比起男子,面临的婚配压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凡男子,总能以立业为由头搪塞这些世俗偏见。
女子无需立业,不成家做什么呢?
桑觅被养在闺阁十八年,一直没有婚配的打算,此事更多是一种笑谈,毕竟桑侍郎人家自己乐意养着那个出了名的傻女儿,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求娶,他还不肯嫁呢,朝中偶有传言,说桑家那位庶小姐,恰是因为脑子不太好的嫡姐拖累,连带着一起没有议亲。
谢择弈不太清楚内情。
他其实不太知道,桑紫玉这个人如何。
平日里关注实在有限。
当贵为东宫的太子殿下萧常肃找到桑明容,打算一辈子养着不成器女儿的桑明容,不得不找到了一直以来,冷不丁就会冒出来的谢择弈,一番商谈,搞清楚来龙去脉——太子殿下受灵顺公主挑唆,看中了桑二小姐的昳丽容颜,有意要纳她为东宫良媛。
这种事情,一旦不及时想办法推掉,便再也没机会推辞了。
女儿入东宫为妾,以桑明容在朝中的地位,怕是再难帮衬女儿。
两个男人各自心知肚明,谢择弈顺水推舟,与桑觅暂时定下了婚事。
桑明容以谢家五郎与桑觅早有婚约为理由,推诿东宫盛情。
为免萧常肃那边生变,婚事准备得很仓促。
两个月之内,就得走完三书六礼全程。
一时间,谢择弈忙了个不可开交。
他匆忙给远在定州的兄长与母亲写了信,告知此事,从家中亲人的角度来看,他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势必得不到多少尊重,而金银上的准备更是来不及,纵使他不缺钱,但时间紧迫,很难真的将事情办得体面,多少值钱的东西,都要耗时提前准备……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有一堆琐碎的公务要处理。
谢择弈想到这些,便觉心中有愧。
婚事未能征得觅儿同意,也无法大肆操办。
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虽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以后他娶她进门,必要好好待她。
若她尚不能心甘情愿,他便一直以礼相待,秉持君子之道,不可对她动手动脚。
至少,谢择弈在做着娶她的准备时,是那么想的。
……
朝中熟络的朋友听闻谢择弈要娶桑明容的那位嫡次女,都觉得他是查案查傻了。
乍一看门当户对,可他深得天子器重啊,实在是没必要,娶一个望京城中出了名的笨蛋美人做妻房。
只有赵宴,喝了两口小酒,邀他去了一趟自家宅邸,对着他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
最后,还送了一摞书给他,让他带回去好好研习。
要不了多久,谢择弈就得成桑觅赶鸭子上架的夫君了。
与赵宴共饮几杯的谢择弈并没有醉,他酒量一般,却也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性子向来沉稳持重,轻易不会让自己喝醉,但回到家中的他,一本一本地翻开赵宴赠送的几本书,莫名其妙的醉意渐浓。
《御妻术》
《家和万事兴》
《夫道与爹道》
《三岁福宝养成手册》
《口水家常菜谱》
《厨夫》
以及……
一本厚厚的——《房中术》
大理寺卿赵宴较他年长一些,家中早有妻妾儿女,在某些方面果然是比他谢择弈见多识广。
谢择弈丢开那些聊胜于无的旧书,翻开《房中术》研习起来。
本朝这本《房中术》乃近年新编纂而成,分男子篇章与女子篇章。
内中详细记了男女如何行房事、初荤男女各自要注意之事……
以及,取悦与欢愉……
阖上书的那一刻,谢择弈就知道,他做不了君子。
面对那个记性不太好的觅儿,他没那个能力。
——
“爹,我也是你的女儿呀!”
“你就知道给她找好亲事!我呢、我呢!”
“你嘴上说着不嫌弃我是庶出,可你骨子里就是瞧不起我和我娘!”
“既然如此,你们何必生下我!”
桑家二小姐不日将与谢五郎成婚的消息传开,桑紫玉找到了桑明容,对着父亲好一通哭闹。
桑明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她。
他如何去与紫玉解释,若不是皇室宗亲横插一杠,他根本不会嫁女儿呢?
顶着憔悴的面容,桑明容幽幽叹息几声,无奈说道:“爹如何没为你上心?之前来提亲的秦家公子,是你说你们不熟,自己看不上,爹才帮你拒了,如今你倒是跑到我这里来哭哭啼啼。”
桑紫玉站在桑明容面前,止不住地流泪,她边哭边说:“那个秦万越,不过是个看中了女儿美色的凡夫俗子,他一个只会抄书写字的小吏,凭什么要我嫁他呀?”
桑明容眉头紧蹙,自书案后起身,来到桑紫玉面前,将帕子捏成团,笨拙地给她擦眼泪。
桑紫玉越哭越伤心:“阿爹,你们不是说,你们并不因循守旧吗?这门亲事为何不说给我呢?我比二姐哪里差了?女儿也想嫁给那谢家五郎!”
此前,桑紫玉早已通过自己的门路,调查了一番。
且不说谢少卿如今在朝中的前途,他出身东州谢氏,虽非举世无双的望族,但家中资财也非同一般。
谢择弈是主家嫡系,往后分家,好几代人都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
说不定,比嫁王侯世子还强。
毕竟没有爵位承接,往后也不必争着生下什么嫡长,来同人斗来斗去,只需一直享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即可,这才是她桑紫玉想要的如意郎君。
桑明容耐下性子,啰啰嗦嗦地安慰了许久。
“往后,爹会给你找更好的……女儿家本就不必有那么多嫡庶之分,爹是不会厚此薄彼的……觅儿的婚事,乃是事出有因……”
他越是安慰,桑紫玉就哭得越大声。
眼见自己求不来,她近乎撒泼。
“说来说去,爹你也只是个假惺惺的伪君子!”
桑紫玉大哭着,将面前的桑明容一把推开:“你就知道你那个笨瓜女儿!她脑袋都傻了,你们还是要偏心她!她是个弱智你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呀!就我和我娘下贱!连弱智都比不……”
话音未落,桑明容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啪——
桑紫玉不由得惊呼一声,捂着脸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桑明容右手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平日里乖戾些也就罢,她怎么能这么说觅儿?
桑紫玉被这重重一巴掌打懵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满含怨愤的同时,又深知没有父亲的庇护,自己与母亲在家中什么也不是,于是可怜巴巴地跪了下来,抱住了桑明容的腿,痛哭流涕起来。
……
桑觅仓促地订了亲,她未来的夫君叫做谢择弈。
从阿娘她们口中,她才知道这些。
谢择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大概是某个见过几面的冤种。
她去年认识过一个叫谢什么五的,不知道与他是不是亲戚。
这些细枝末节对她来说,反正也不重要——阿爹希望她嫁人,她总归是会去做的。
碧珠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意思就是讲,阿爹阿娘要把她许配给公鸡母鸡,或者小狗都可以,觅儿都会听话的。
那个谢择弈是什么品种的?
桑觅不知道。
桑觅只知道,桑紫玉更想要她的那门亲事。
不过紫玉的所作所为,跟五彩斑斓的菌菇吃多了似的。
大概是觉得,谢家聘礼已下,桑觅若是突然死掉,桑家总得赔个人过去。
古往今来,一直有以妹代姐之事。
弄死她,她也好顺理成章?
古往今来、古往今来……太多要记住要去学的东西了……
桑觅甩了甩脑袋,懒得去细想那些。
她握着小铁锹,缓慢地铲着土,调整着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花丛。
整个小院花团锦簇,各种奇异花色搭配起来,相得益彰。
“小姐,你又在这里种花!”
碧珠拿着竹筒水壶过来。
见她这种关头还在忙活这个,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快要嫁人了呢。”
“嗯。”桑觅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将脚下一小片土壤夯实。
她血浓于水的亲妹妹,眼下正埋在她脚下。
碧珠在花圃外招呼她:“累不累呀,咱们休息休息?坐下来喝喝水吧!”
桑觅丢开铁锹,缓步来到了花圃边上。
碧珠顺势找来小丫鬟打了一盆清水过来给她洗手。
铜盆旁边,放着半块无患子做的皂角。
桑觅就着无患子皂角搓了搓手,草草擦干。
回身便见到碧珠对着她笑靥如花。
碧珠搬好椅子,乐呵呵地递上了竹筒水壶。
桑觅悠哉悠哉地坐下,打开水壶啜饮两口。
回想起妹妹桑紫玉眼白突出,死不瞑目的样子,桑觅对着水壶嘬出了声音。
她想,自己确实是个邪恶至极的大坏坏。
喜爱杀人、非杀不可。
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妹妹,也半点惭愧之心都无。
碧珠微微弓着腰站在一旁,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奴婢刚才过来的时候,见到夫人同哭得双目红肿的孙姨娘往前堂去了,看上去都很忙的样子,这些日子,还听到了一些风声,就是如今府上家用有点儿吃紧,小姐你也知道的,三小姐前些日子,和桑大人闹了脾气,赌气与情郎出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桑大人找了很多人出望京去寻,这可都是要花银子的……”
“唔……”
桑觅一知半解地听着,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碧珠说:“还有你的婚事,府上家用再怎么吃紧,大人、夫人他们还是得想法子给你添置一点儿体面的嫁妆,以后你去了夫家,遇上为难的时候,可方便支用,管事说那位新姑爷给的聘礼也不少,但桑大人都没变卖取用,听他们谈话,说是方便以后,夫妻离心,男方反悔要退还聘礼!”
听到这里,桑觅给了一点反应。
现在的夫郎,真是鸡贼。
碧珠略显难为情,但还是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奴婢知道,这时候说这种事情很晦气,可我上街的时候,铺子里的姑姑们常和我说起,望京城里,已经闹了不少这样的官司……”
桑觅捧着竹筒,眼眸微微变了变,看上去饶有趣味。
“呸呸呸,不说了不说了!”
碧珠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她改换笑颜,诚心诚意地对桑觅说道:“咱们小姐这么漂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谁能娶到小姐,都是天大的福气!”
桑觅还是一脸“好厉害”的微惊神情。
“碧珠,你真有文采。”
碧珠干巴巴地笑了笑,不作回应。
有些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夸赞。
从桑觅口中说出来,只会显得像怪里怪气的讽刺。
但碧珠那番话却也没错,自家小姐本就生得姿容无双,有着倾城之貌。
单纯、可爱、良善、貌美……
真是一朵洁白无瑕的小白花。
桑觅看不懂碧珠面上的表情,她抱着竹筒,恍恍惚惚地望着花圃,想到了她的夫君。
谢、择、弈。
朦胧的碎片倏然在她眼前闪回,结实坚硬的胸膛,不同寻常的炙热温度,仿佛就这么埋藏在她的记忆深处。
浑浑噩噩地回到久远的雪夜,桑觅想到有个曾经要赘给她的男人,莫名一阵惆怅。
她要嫁人了,这个世上,是否有人会为此伤心难过呢?
奇怪、奇怪的感受。
彼时的她尚且不知,所有起于初始的微妙动容,终成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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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