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听罢,对她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天下太平,盛世昌隆,男女议婚之事越来越不着急了,盈儿嫁的都算早了呢,不过老爷说的也是,何家这情况,咱们也不好把紫玉嫁过去,且从长计议吧!”
……
桑觅与桑紫玉一前一后过来时,两人都听到了几嘴闲聊。
正准备同桑觅打招呼的桑紫玉,脸色当即变了变。
不过还是面色如常,相继来父母面前请安。
林氏连忙让她们落座,吩咐下人送上点心小吃,而后与桑明容继续说起了上元节诸事,届时整个望京城一派喧嚣热闹,杂戏通宵达旦地演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夜不闭店,她们得多支点银钱给女孩子们上街游玩,买些小物件。
桑紫玉一听只给十两银子,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视线一转,看向桑觅,见她正在嗑瓜子,眼皮翻得更厉害了。
她不再听父母闲谈,朝着桑觅问道:“大姐给你准备年礼了吗?”
桑觅停下动作,咂吧咂吧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阿姐缝了一双袜子给我。”
桑紫玉无言。
桑觅乐呵呵地问她:“紫玉你呢?”
“我也袜子,还能是什么……”
桑紫玉回着,暗暗嘀咕起来:“她一直小气巴拉的,天天送些不值钱的东西……”
桑觅懒得理会她,继续吃瓜子。
没一会儿,桑紫玉又瞧了过来,努着下巴看桑觅头上的一支发簪。
“你这个簪子新买的吗?”
“这个?”
桑觅歪了歪脑袋,停了停才摇头:“不是买的呀,是碧珠拿旧玉髓给我做的。”
桑紫玉眉头拧紧,她压低声音,憋闷地嘟囔道:“胡说,肯定是大姐给你买的!”
“唔……”
桑觅有些无所谓,索性继续吃东西。
几乎是挨着她坐在椅子上的桑紫玉兀自生着闷气。
父亲作为当朝刑部侍郎,完全没想过给她找门好亲事,给的零花总是少得可怜,什么都买不起,如今的望京城,档次高些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都贵着呢,每个月那点小钱,能买到什么好货?一想到同龄的官家小姐,吃穿用度都比自己好,桑紫玉心里就难受,出门在外都不好意思说,桑明容是她父亲。
这个家里,最可笑的就是长姐桑盈。
她嫁得也不坏,日子却好像越过越磕碜。
平日里真是一毛不拔,逢年过节只会做些贴身之物送人。
谁需要那种东西啊?!
一拔不拔也就罢,惺惺作态的长姐还爱区别对待。
反正对她来说,只有傻里傻气的桑觅是她妹妹。
……
桑紫玉憋着的这股气,直到当天午膳时也没散去。
她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
坐在她身旁扒拉白米饭的桑觅停下手中动作,古怪好奇地望着她。
迟疑一瞬,桑觅将自己碗里的一个大鸡腿夹给了她。
林氏见桑紫玉呜咽哭泣,忧心问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孙氏赶忙责怪自己的亲生女儿:“紫玉,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林氏劝慰道:“妹妹别光顾着凶孩子,先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吧……”
桑紫玉望着自己碗里那个鸡腿,气不打一处来,半点食欲都无。
“你们今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摔了手中的竹筷,哭哭啼啼道:“是不是她一直嫁不出去,你们就永远都不会考虑我的婚事?”
正吃饭的桑明容冷着脸:“你在干什么?”
小少年桑靖之捧着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桑紫玉哭着,指了指桑觅:“她这副样子,谁会愿意娶她呀!”
林氏有些尴尬,一面吩咐不远处的嬷嬷拿来手帕,一面劝解安慰。
“没有那回事,若是碰见了合适的人,自然会替你操办婚事!”
“做妹妹的,未必不能在姐姐前面婚嫁呀。”
“要说这是规矩,也没写在律令法条中。”
“紫玉你别哭了呀,男女婚嫁之事,还是得看是否合适……”
桑明容沉着脸,怒意几欲发作。
他的视线转了转,看着努力调解家中矛盾的林氏,紧张兮兮的孙氏,以及一脸茫然无措的桑觅,最终定定地落在桑紫玉面前,小碗中那个大鸡腿上。
桑明容忍下脾气,勉强压下不悦,随即提了提音量,对还在哭泣的桑紫玉说道:“哭哭闹闹的,像什么话?吃完饭,你到我书房里来!”
生养而有责,女不教,乃父母之过。
一家人平平常常吃个饭,他若是还要发脾气,只怕是会吓到总是傻乎乎的觅儿。
觅儿她,多么好的女儿。
假如她以前犯过什么错,那也难改这一本质。
桑明容瞧着女儿眼中的茫然,按捺住心头火气,一再笃定自己的打算。
对子女重在教导,而非打骂。
而这些,其实是觅儿教会他的。
……
一顿稍显尴尬的午膳后,林氏叮嘱桑觅回房间看书练字。
林氏忧心她因为妹妹的胡言乱语,心绪不佳,试图给她找点别的事情做,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怕她吃不饱,在她装模作样看书时,派人送了点小吃过来。
诚然桑觅完全不在意桑紫玉在哭哭啼啼、唧唧歪歪什么。
她搞不清楚这些。
桑紫玉从小到大,就喜欢在她面前蹦蹦跳跳。
这位比她小几个月的妹妹,一贯如此。
桑觅都快习惯了。
去了父亲书房后,桑紫玉大约是挨了桑明容一通训斥。
当桑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吃着点心装模作样地温书学习时,桑紫玉便盯着哭肿的双眼,捧着一个锦盒来找她,抽抽噎噎地恳求她的谅解。
锦盒打开,里面装着宝月楼出的几款首饰,首饰一旁,还放着一本小册子,书页一角写着《良人册》三个字。
桑紫玉满是委屈可怜,软弱无骨地跪坐在了桑觅脚边。
“是我不好,小妹不懂事,二姐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我今天是太冲动了点,都说做姐姐的,要让着妹妹……”
“二姐,我也不是非得求你让着我,只是希望你,别生我气……”
“阿爹他会骂我的,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娘还要打我……”
“这些东西是我积攒零花买的,现在都送给你……”
她一边哭,一边道歉。
依稀提到让她来道歉是桑明容的要求。
桑紫玉虽有不服,可出了书房又挨了孙氏的巴掌。
她如今已是不得不服软,只有请求桑觅原谅这一个法子。
桑觅方才还在对着书上的文字晕头转向,眼下被桑紫玉的哭哭啼啼扰得更晕乎了,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妹妹的神情诡谲多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活脱脱一个变脸大师。
“呜呜呜……二、二姐……”
“……”
“二姐?”
“……”
“二姐?你在听吗?”
啪——
桑紫玉见她抱着书不回话,担心她不肯松口,一咬牙直接扇了自己一巴掌。
桑觅听见清脆的巴掌声,眼皮颤了颤,有所回神。
桑紫玉吸着鼻子,狼狈不堪。
“二、二姐,你原谅我,原谅我吧……”
桑觅微微怔了怔,看着她一巴掌将自己的脸扇肿。
“我没生气。”
“真、真的吗?”
“嗯,我不生气。”
“那、那这些首饰?”
桑紫玉红通通的双眼,满含不舍地望着自己的那个首饰盒子。
“谢谢你,紫玉。”
桑觅以为她在提醒自己收下,被哭得不耐烦的自己,索性将盒子揽到了自己面前。
“……”
桑紫玉的嘴角隐隐抽了抽,默了片刻,才硬着头皮说道:“二姐你、收下就好……”
桑觅知道这个妹妹是喜欢变脸的。
可她不是很在乎桑紫玉的道歉,是真心还是假意。
“阿姐说,要和妹妹好好相处。”
桑觅回想着桑盈的叮嘱,喃喃地说着。
好好相处,家庭和睦。
这样会让桑大人高兴,阿娘和阿姐也会高兴。
桑紫玉一直跟只蚂蚱似的,凶残且邪恶的食人花,不会和小蚂蚱生气。
见桑觅收下致歉礼,桑紫玉又罗里吧嗦起来,问起她在看什么书,上元节有什么打算,学堂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俨然一副要和桑觅交流感情,加深姐妹情谊的样子。
桑觅越发不耐烦,很快便将她打发走了。
收好那些珠宝首饰没多久,又有丫鬟来禀,说是桑靖之过来找她。
和她一般高的小少年,进了小房间,打量一番桑觅面前的几本书,不禁连连嗤笑。
桑觅顺着他的视线扫了扫。
自己的书册、笔墨堆放得歪七扭八,全然没有半点淑女样。
碧珠挪了椅子过来,请桑靖之坐下。
桑靖之不做理会,自顾自来到桌案前,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她的书。
“你在干什么?”
桑觅诚实地回道:“我在写冬赋,夫子说要写。”
桑靖之面色僵了僵:“……”
“阿弟,你帮我写。”
桑觅抬眼看他,坦然自若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桑靖之一如往常地给她一个白眼,但并未拒绝。
十岁出头的他帮马上十六岁的阿姐写文章,应付学堂的布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桑觅说:“我给你买糖吃。”
桑靖之对此又是一个白眼,他伸手将那把椅子拉了过来,坐在了她对面,胳膊搭在了桌上。
“你真是个傻瓜,阿姐不在,你就任由紫玉欺负到你头上啊?”
“什么?”
“你是个可怜的受气包!”
桑靖之恨铁不成钢地瞅了她一眼。
桑觅无言:“……”
“算了,我跟你说你也不懂,脑子里装浆糊……”
桑靖之别扭地说着,手头小动作不断。
他翻着书若无其事地说道:“话说你为什么把鸡腿给她,我明明也很想要。”
“呃。”桑觅一知半解,但对此很是无所谓,“她一直哭,很烦。”
紫玉的嘴巴还大大的,塞个鸡腿正好。
桑靖之说:“紫玉就仗着爹娘脾气好,处处蹬鼻子上脸,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学一学紫玉。”
桑觅始终一脸不以为意。
“要不是爹娘都在,我都想打翻她的饭碗。”
桑靖之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去把玩那个首饰盒子里的精致发钗。
“当然,我不会打她的,我是君子,君子不打女人。”
桑觅说:“你是小萝卜。”
桑靖之气鼓鼓的:“你才小萝卜,大傻瓜,我再过几年就长高了!”
桑觅懒得搭理他,对她来说,阿弟也是小蚂蚱。
桑靖之骂骂咧咧一番,注意力被首饰盒里的那本小册子所吸引。
“这是什么?”
“是紫玉带过来的小册子。”
“哦,是良人册。”
“什么良人册?”
桑靖之拿起小书,随手翻了翻:“就是望京城中待嫁女子最想嫁的男子名册,罗列了五十个人,每年都会新发一册,据说是一个很多年前一个闲散王爷搞出来的东西,颇有趣味,以至于这位王爷死后,每年新发一本良人册的惯例,仍在坊间流传。”
桑觅汗颜:“……”
紫玉送她这种东西,是希望她嫁人吗?
桑靖之又道:“对了,望京城还有一个淑女册呢,罗列了五十个望京城中男子们最想娶的妻房。”
“……”
“你也榜上有名呢。”
“啊?”
“位列倒数。”
“……”
桑觅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桑靖之自诩聪慧,见多识广,早听闻望京城里的男子,不太愿意娶桑觅,可很多人都说,她生得貌美。
凭着这张脸与不错的家世,一来二去下,她到底是在所谓的淑女册上,混上了一个名次。
作为弟弟的自己,其实不懂这个。
三个姐姐,在弟弟眼里,都是平平无奇的长相。
考虑这个二姐太笨了,小大人桑靖之忍不住就想点拨点拨她。
他将良人册在桑觅面前翻开,指着上面的男子画像给她瞧。
“你瞧瞧良人册上面的英俊男子,有没有你喜欢的。”
“有什么好看的。”
“看上谁嘛,我给你想想办法。”
“……”
“瞧瞧这位侯府世子,长得貌似还不错,快赶上我了……”
“……”
桑觅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把午膳时吃下去的肉吐他脸上。
坐在对面的桑靖之一页一页地给桑觅翻着,自言自语地解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