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十一日,西阳塅里的第一场雪,终于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慷慨赴死,死在我大爷爷、二爷爷种的冬麦子田里。
滑石痞子将双手反套在背后的衣袖套子里,弯着个筲箕背,一步一点头,走到添章屋场,坐在我家门口的阶基上,看着地坪里的掉了树叶的白杨树上,三五只永远长不大的褐麻雀,从这个枝条上,跳到那个枝条上,热烈讨论着儿女们的婚事。
滑石痞子喝过二奶奶刚泡来老柄茶叶水,说:“枳壳大爷,我看你大女儿金花,怎么越来越犯迷糊了?嘴巴里,老是在自言自语,妈妈哎,妈妈哎,妈妈哎。她二十多岁的年龄,头上,长出了许多的白头发呢。”
我七姑母紫苏,是回娘家最多的一个人。七姑母快口快嘴,说:“不是因为她的一家子人,我娘老子怎么会死去?一个人活在世上,造了多大的孽,就会遭多大的罪,这叫报应。”
“七妹子,你嫁出去了,要懂得什么是贤惠,切莫任着性子,粗口辣嘴。尤其是对你大姐,再莫讲这样子的话。”我大爷爷说:“你娘的死,根本原因,是穷。”
我二姑妈银花的儿子木贼,嚷嚷着叫我爷老子决明,要抓麻雀子。我爷老子在地坪里,扫开残雪,撒上一撮秕谷子,用一根细木头,撑起一个细篾织的小背篮,细木头上,系着一根棕绳子,棕绳子的另一头,握在我爷老子决明的手里。
白杨树上一群麻雀子,大约下了几天雪的缘故,饿极了,看见秕谷子,争着跳下树,钻到斜扣的小背篮里,来抢食物。
最初,麻雀子还不是瓦岗寨的强盗,是和血余一样的小土贼,胆子非常小。滑石痞子咳嗽一声,麻雀们便一齐飞走了。
但最终抵不过秕谷子的诱惑力,麻雀们可以在小背篮下,一边挑选食物,一边讨论儿女们的婚事。
这个时候,我爷老子把棕绳子一拉,压着石头的小背篮扣下来,十几只麻雀,在小背篮里,慌得乱冲乱撞。
木贼第一个冲过去,一个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倒在雪堆上,站起来,满嘴都是雪。
木贼提起小背篮,一只小手,抻进去抓麻雀。麻雀们见到有道空隙,全都逃走了。
麻雀子走了,木贼拿出拿手本领,放肆大哭。我二奶奶把一束黄荆条子,抽在木贼的絮衣上,才止住木贼的了哭声。
木贼最希望的,是公英姐姐来劝慰。卫茅哥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之后,不晓得什么缘故,公英基本上不来添章屋场玩了,自己去找公英,公英的奶奶,手中的牢骚把子,老是往身上招呼,想着都怕。
我大伯母黄连,抱着儿子雷心,来添章屋场住了好几天。我大爷爷喜欢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去碰雷心嫩嫩的脸,雷心便张开那张没有长牙齿的小嘴巴,甜甜地笑着。
我二奶奶茴香,大发感慨:“到底还是血脉亲咧!”
“黄连,有两个问题,我早想问你。”我大爷爷说:“第一个问题,这一次,你丈夫茅根,为什么没有送你来?第二个问题,你来添章屋场,住了好几天,要不要派三伢子送个信给茅根,让他接你回乌云山?”
黄连抱着雷心,轻轻地摇晃,没有多久,雷心便睡了。
把儿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黄连走出来,在手拉着衣襟,就是不肯说话。
我二奶奶问:“黄连,你怎么不说话?”
“他们合起来,骗了我。”
“哪个他们?”
“雪见哥哥,加你们,就是他们。”
“什么雪见哥哥?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二婶哎,茅根哥哥就是雪见哥哥假冒的呢,你们以为我不晓得吗?”
“你听谁说的?”我二奶奶还想瞒下去,说:“是不是茅根哥哥欺负你,你大胆地告诉我们,看我们怎么教教他。”
“不是欺负我,是欺骗我。”黄连说:“整个乌云山,大几十个人,都叫他雪见。我问过他们,雪见,以前是不是叫茅根?当地人和我说,雪见就是雪见,从来没有改过名字。”
黄连忽然跪在我大爷爷的脚下,眼泪汪汪地问:“爷老倌,您老人家,和我讲一句实话,真的茅根哥哥,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大爷爷说:“黄连,你不起来,我就不告诉你。”
黄连只好站起身来。
我大爷爷故意咳嗽几声,把目光瞟向身边的滑石痞子。滑石痞子轻声悦:“看样子,纸,当真包不住火。”
我大爷爷又把目光瞟向我二爷爷和我二奶奶。两个老实本分的人,一脸的惊讶和茫然。
可惜,自从我大奶奶死去之后,我大姑母金花,便不肯回娘家。如果金花在身边,她肯定有鬼主意,应付黄连。
“黄连,你先坐竹椅子上,我再和你讲话,好不好?”
“好。”
黄连看见我大爷爷,一长串浑浊的眼泪,掉下来。紧接着,我大爷爷发出一声长长的、重重的叹息:
“唉!”
若是我大奶奶在世,绝对会捂住我大爷爷的嘴巴。我大奶奶听信我二十五伯讲的话,一个人活在世上,千万不能怨恨。发恨声,会撼断屋背山里的龙脉。
我大爷爷一发恨声,我二爷爷,我二奶奶,我七姑母,我爷老子,滑石痞子,我爷老子义兄无患,都晓得了什么意思。
黄连偏偏要寻根问底,说:“爷老倌,你告诉我吧。”
“真正的茅根,死了。”
听到这话,黄连并没有大哭大叫,只是说:“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八月份,我的大儿子茅根,死在澧州府的安惠院子。”
黄连慢慢地流着泪,说:“爷老倌,其实,茅根哥哥死了,我是第一个晓得的。”
我七姑母吃惊地问:“大嫂,你是怎么晓得的?”
“不瞒你们说,茅根哥哥临行前,和我约好了,每天晚上,我会擎着一把蒲公英和菟丝子做的小花伞,钻到他的梦里,我会给茅根哥哥唱山歌子。我茅根哥哥,他会和我,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茅根哥哥临死的那天晚上,他化作一只火红火红的鹈鹕鸟,站在半空中,对我说,黄连,黄连,我走了,我走了,去了天堂。黄连,黄连,你记住,在丰乐桥的石碑上,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那会看到一只孤独的鹈鹕鸟,那就是我。”
“后来,我在梦中,我看到一身白色长裙的往生娘娘,她告诉我,茅根哥哥托她传了一句话,黄连,黄连,拜托你了,养大我的儿子。”
“后来的后来,我犯迷糊了,你们就把稀里糊涂的我,嫁给了雪见哥哥。”
“黄连,当真委屈你了。”我大爷爷说:“为了你的命,我们才出此下策。”
“爷老倌,我并不责怪你。”黄连说:“我只是想去丰乐桥上,去看看,那只楚楚可怜的鹈鹕鸟,还在不在?”
“当真是稀奇古怪,我这几天去茅屋街上买豆腐,看见一只鹈鹕鸟,孤零零站在丰乐桥的石碑上,轰都轰他不走呢。”滑石痞子说:“莫非那只鸟,真是茅根变的?”
黄连说:“肯定是的,肯定是的!茅根哥哥他不会的!他只是活在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