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在下……是哪里得罪了你吗?”
王伯冀的脸色跟老式发廊门口那灯似的,旋转着变。
好就好在,他身后都老实人,皮肤也晒得雀黑,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坏也坏在,他身后都是老实人,如此尴尬的场面,竟一个出来解围的都没有。
全排在一处,无辜的眨巴着眼。
柴善嘉也觉自己唐突。
但眼下逐鹿城中情况未明。
至少如今看起来,这拜访顺序、结伴情况,还有进出门时的先后,都大有文章。
疏浚河道是关乎民生,扶危济困的大事。
如果王伯冀真寻到了最好的水工,难保极端情况下,人出什么意外,所以不能让他喊出来……
“……啊!我想起来了!”
王伯冀突然指着柴善嘉道,“你是那短腿萝卜?叫小斧头还是小灶的?”
明明是小柴!
檐下天井中,柴善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难为你一记这么多年,记一个狗名。
原先你确实没得罪我。
但现在得罪了。
……
……
这一日,至几拨人陆续离开,已是申时三刻。
别说太守宴,太守本人热腾腾躺盘子里都等馊了。
霍十二明显精神头不佳,支颐独坐,微微合着眼,休息了半炷香工夫。
到大家都坐下来用饭时,万奉御都倒好时差睡好觉了,领着他的童儿加入了套餐。
于是,撒着嫩葱丝的蒸鱼,湃过的西瓜,瓷碗中浮沉跌宕的紫黑色杨梅,还有凉拌马齿苋,以及院中树上不肯歇止的蝉鸣声。
一起凑成了这盛夏穿堂中姗姗来迟的一餐。
“……对了,那位张简张省之,真人如何?十二郎你快说说,他是否与传闻一样,举止蕴藉、颇有林下之风,又才比管乐,能经邦纬国?”
王伯冀倒也豁达,上桌后见到一身男装的柴善嘉出现,还点了点头。旋即便跟个狂热粉似的,开始专注打听那位清留县县令。
霍十二面色依旧不佳,箸未尝举,只端起杨梅饮浅啜了一口。
王伯冀犹在喋喋不休:“……当年他所作的那篇《兴学弘道论》,至今怕还挂在国子监里吧?
想来,少年状元于殿试时挥毫写下‘以经纶为刃,破蒙昧之障,立鸿鹄大志,斩庸腐之念。吾以吾身化薪火,燃灯引路开太平!’。
每思及此,我便热血贲张,恨不能抛却一切追随……”
说到这儿,他突的一顿,眼含期待的望向了正为霍十二布菜添羹的小蝴子。
收敛声气,又探问道:“对了胡公公,我曾依稀听闻,昔年长公主殿下差点就择了张简做驸马?可有此事?”
哪知小蝴子跟没听见似的,有条不紊的摆好汤碗,递上银匙,又转身将用过的手巾放还托盘中,这才掀了掀眼皮子,口气冷淡道——
“一个寒门子弟,自持读过几本书、会写几笔文章便恃才放旷,还攀扯上皇家公主了,简直不知所谓。
长公主殿下哪里就能看上这等人了?张省之中举时,殿下早与已故的周驸马过了系亲礼,定下婚事了。
王大郎君,这等闲磕牙的瞎话,咱家劝你还是少听。他张省之要真那么能耐,何以十几年过去,还在清留当一个小小县令?
怎的不去弘他的道兴他的学了?是先帝爷不能知人善任,还是满朝文武独独容不下他?漏了这颗遗珠 ?”
“这……”
王伯冀一愣。
实则,这位张简算得上是他少年时心中的幻梦,是他心底里想要成为却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只是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肯信。
因为他王伯冀自出生便是青麓王家的长子,他们家与太后母族承恩公府连着亲,不出意外的话,他生来便要继承整个青麓王氏的。
因此,他不能是十载寒窗,一朝登科天下知的少年状元。
且公主出降这种事,假如是他被皇室青睐,那么不论他喜欢不喜欢,都不可能拒绝……
场中一时安静,只余筷箸无意中碰响碗碟,发出的轻微叮铛声。
霍十二出其不意的开口道:“那位叶敬儒倒有几分意思。”
“……哦,哦?”
王伯冀稍一顿,便知这是霍十二在给他台阶下,忙含笑接道,“也是那三位县令之一吗?”
“嗯。”
霍十二眼眉不动,手上却将小蝴子刚盛好的热汤,习惯性的移去了柴善嘉面前。
停顿片刻,还将汤匙额外推了推,放到她顺手的位置。
人虽三载不见面,手却有它自己的想法……
而柴善嘉也根本没抬头,十分自然的将小碗碰住更拖近少许,捏起汤匙搅了搅,是绿豆薏仁龙骨汤。
哦,补腿的。
不吃。
她一边听这位“满椒县县令叶敬儒”如何有意思,一边把汤碗又推了回去。
一时间,围坐席上的几人眼神都动了动。
这一桌实则也就坐了五个人。
霍十二和柴善嘉自不用提,其余三个有王伯冀,万奉御,还有一位是霍十二从京中一路带过来的工部官员。
这一位年纪很轻,看着在霍十二和王伯冀之间,人也比较沉默,存在感不高。
但看熟稔程度,能同桌吃饭且不必格外招呼,也不拘束,恐怕他和霍十二并非因此次公务结交,而是早有交情。
其余,就是站在万奉御身边,一边服侍他吃喝一边眼巴巴看他碗中鱼肉口水滴答的小弟子。
还有就是小蝴子。
至于身在宅子里的其余人,譬如王伯冀寻来的几个资深水工,还有凌小八等,都另外安排了席面吃喝。
于是这会儿,霍十二和柴善嘉这份没有半个字的沟通,却极自然的推来还去的默契,便叫众人一览无余。
“……一县邑宰竟毫无成算,凡事皆仰仗他的师爷,浑似一牵线木偶,半点主见都无。”
“哦?这倒真是咄咄怪事……”
王伯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皱眉道,“那他这师爷妥当否?若是个歹人,岂非将一县百姓的生计全作玩笑?”
“歹人不歹人的不知,不过这师爷挺费皂角。”
“哈?”
开口发言的正是那位工部年轻官员。
他像是在大家还在克制食欲保持社交礼仪,绷住死不动筷子时,已经默默抠蛋糕胚吃饱了的那种人。
这会儿坐得挺直板正,一身正气:“年近不惑还一身缟素,自是费皂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