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米斯蒂娅准备的小房间外。
开业的时候,她总能见到醉倒了的顾客。移动摊位连着两个拖车——上面有三张上下位的木床。
虽然不大......
但也总比帐篷好上很多。
众人皆已睡去。
少女举着灯笼,悄悄走进了居酒屋外面的森林里。
灯火在黑夜里总显寂寥。微明的火焰在暗处缓缓跳动,就如夜空中的繁星那般。满月降下一地霜花,于黑夜中,照耀着那只拖车外的小小身影。
借着微弱的灯光,小铃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她轻翻着湿过一遍后、好不容易晒干了的魔导书。墨水洇满纸张,干皱的书页有些难以翻动。但至少,字迹依旧清晰。
“玫瑰种子,月桂......嗯...捣碎,还有这个步骤......这样真的可以吗?”
药物终归是魔法的一部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然植株。
“干颠茄叶,苦,具有镇痛效果......嗯,确实是苦的。”
她轻轻捻起很少很少的粉末,稍稍尝了尝,便继续阅读:
“具有毒性注意用量...诶?!呸呸呸——真是的......”
舌头上的微麻感,让她清醒了不少。
“好难啊,也不知道栉为什么学得这么快......”
她所不知道的是,相较于栉简单粗暴地利用符文以外,魔药学的原理及学习是需要强大的博物知识及经验的。
但魔法不能没有魔药。
无论是构建法术、书写符文所用的墨水、甚至是平平常常的魔力恢复,没有药物是不行的。
这也是杨栉为何会用“止心术”这样的禁忌获取魔力的原因。
小铃无奈地耷拉下脑袋。
即使队伍里没有人这样说、也没有人因此抱怨过什么。
旅途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几天。
但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少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能再是一个拖油瓶,也不能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娇嫩花朵。
小恶魔本身就会很多魔法,栉也能在关键的时候加入战斗——妖梦就更别说了,全幻想乡内几无敌手。
但小铃不是。
每次走在队伍的最中央,身边人若有若无的保护都令她无所适从。
旅行中也做过许多准备,但成长并非一天两天的事——
她将初时的信誓旦旦以及热忱用作浆板,在无力和漫长的学识之海中不断前行。
少女驾驶着这个小小的孤舟,但海浪和泡沫化作现实里一次又一次的压力和失败,不断地将她掀翻在地。
但......她从未停下过坚持。
帐篷里、洋馆的旧房间、土路上,甚至是穿行森林时所去注意的植物......
有人时她在看书,无人时她在尝试。
虽然,小铃的努力大多都化作研钵里越来越多的废料——但她却依旧还在认真地就着阅读,捣着小瓷碗中的植物。
有用、无用?
她不知道。
......
“这是高烈度的鸡尾酒......而且是你专门点的。”
“已经四杯了。”
......
她一开始还不抱希望。
想到药物的成分无害,小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配置的“抗醉剂”,成功让她挺过了自己的小小“测试”。
这是第一次成功。
虽然这种东西跟魔法无关,一旦涉及到要配置魔药,每次都只会得到燃烧后的一瓶苦水。
好歹自己的学习有些效果,不是吗?
然后......
魔力的萃取,还需要一种东西——
那是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但少女似乎于今夜下足了决定......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试试。
力量需要融合。而面对力量,需要勇气和决心。或许是破局,亦或许是危险,非常识的人或物,都不是少女该去思考和面对的。
但......
她不想再这样了。
少女权衡着自己的行为,翻开了从红魔馆里带来的药水样品——其中的“魔力药水”仅有两瓶,还有一些未被使用的卷轴......
嗯,足够了。
小铃将一瓶淡蓝色的药剂喝了下去。
只要有魔力,提前撰写好的简单卷轴就能直接使用。
“如果稚知道我在做什么......她一定不会同意的吧。”
小铃小声呢喃着。
她亲切地称呼起“稚”这个可爱的名字。那个小小的字,是他与她在铃奈庵时的点点滴滴。在短暂的岁月里,他给予了少女现在的一切——
“人类......吗。”
几个时辰前,赤蛮奇的话语轻轻牵扯起小铃的内心。
她在意着这个称呼。
代表着“弱小”、“无力”,也代表着现在就如一个花瓶的自己。
微微定了定心神,本居小铃取出了一个腰包——那是杨栉的东西。她从枪套里取出黑色的手枪,按照记忆,生疏地打开保险,拉下套筒。
铜色的子弹进入枪膛。
小铃举着自己的匕首,她打开了一个瞒着众人带上的木匣子。
......
......
......
她一直带着这个东西。
古旧的盒子上——手写的五个汉字分外醒目:
《百鬼夜行卷》。
在遇到稚之前,小铃冒着危险阅读了无数次——思考了无数次,甚至对里面的妖物了若指掌。
若稍加心思,似乎是可以利用的?
好像是吧......
其中封印的不同的妖物,它们性格也不尽相同。有烟烟罗那样性格恶劣的,也有那些描写中并不对人类有太多威胁的......
想到这里,少女轻轻伸手摊开卷宗,按照古法描摹阵式。
她已经做过一次了——虽然那一次栉笑着说屋子差点烧了起来,但也有了一些经验。
但还是好害怕呀......
不安和害怕,在自己的决心里慢慢化为勇气。
记忆中的阵法慢慢完善,妖异的黑雾开始一点点地蔓延。树稍无风自动,惊起一地的飞禽与走兽。
魔法卷轴上的符文,在魔力的加持下微微亮起。就如第一次用术法摊开书卷,妖物从卷中化为实体,逃离纸张的束缚和封印。
这次能做的更多了......至少,比起一开始来说是这样。
灯笼的火焰骤然熄灭,四周坠入漫漫的无边黑暗。
仅有月光穿过树与树的缝隙,暗淡地照亮着周遭的环境。
妖雾从卷轴四下升起,变得越来越明显。它们在少女的身边徘徊旋饶,仔细地感受着她微弱的恐惧和紧张。
直到卷轴摊开三分之一,妖物开始于书中显形。魑魅魍魉,旱魃幽灵——开始激烈地颤抖。
它们渴望着自由,卷中的纸张不停振动,却又在术法的压制下,化作一声又一声的嚎叫与哀吼......
卷轴差点于小铃的手中脱出。
妖怪们四下望去,最终,所有妖怪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锁定住了摊开卷轴的小小少女。
强迫自己安定下来,小铃快速地滑动着卷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封印开始愈发松动。
少女咬了咬牙,冷汗在额头上慢慢浸出。黑雾的异动就像是划过干涩弦丝的琴弓,一点一点地磨碎小铃的神经。
快啊——在哪里?
卷轴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一定能找到的......冷静——冷静下来!
...找到了!
血,下一步,用血!
匕首轻轻划过手指,一丝血线从食指上悄然滴落,红色的鲜血浸入白纸上的阵眼。
术式陡然关闭,卷轴上的妖怪们不甘地被拉回纸张里——
唯有鲜血漫过的地方,书卷里不起眼的名字和画片依旧微微亮起。从黑雾中,插画里伸出了一双满是划痕与干泥的手。
从平行的纸张中伸出的手指......
它......被释放了。
从《百鬼夜行卷》中。
“啊——!”
小铃手一抖,吓得将安静下来的卷轴扔在地上——
还好,封印的法术很成功。
除了这个家伙以外,没有因为卷轴的震荡将别的妖怪引出来......
少女惊魂未定地举着那把带来依靠的手枪。她的喉头轻颤,眼神里满是害怕和恐惧。
但她却一直没有退缩,甚至没有逃跑——
不如说,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警戒着,防备着,手中的枪械在轻轻颤抖......
会怎么样?
......会死吗?
少女不知道——魔力似乎快要流失完了,从栉那里偷偷拿来的武器,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
娇小的手臂缓缓伸出,它撑着地面,带着尘封许久的灰土,从安静下来的夜行卷里露出全部身躯——
树林里,落叶铺就的泥土上,灰尘激起一阵晕眩和朦胧。
那个身影带着诡异的气息......
它从跪姿中站起身,抖落一身的尘土,黑雾从小铃身旁缭绕进它的身躯。
于帷幕一样的尘土里,妖怪机械般地动了动封印许久的身体。木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古朴的棕色,“瞳孔”闪过一丝红色的弧光。
......陶器。
这是小铃对它的第一印象。
灰霾缓缓沉降,妖物的身体从帷幕里慢慢浮现,它用了好长时间适应周围。
它的身上染满土块,空洞的眼睛左移右移、四下扫去。
不一会,它的视线,就与小铃的目光轻轻相撞。
夜色下,看不清武士的模样。
小铃只知道,那是妖怪,实打实的妖怪;对现在的她来说,这只意味着危险。
“...人......类?”
声音仿佛不是来自活物——
它移动起僵硬而娇小的身躯,离开卷轴,往前行了一步便站定,与小铃互相对峙。
与仓皇的时间里,本居小铃看清了它的模样:
同样的,是一名妖怪少女。
但......
又和人类差异巨大。
由棕色陶土构建起身体,披着木制轻甲。
她宛如走出了千年前描绘战争的壁画,带着沧桑的岁月和历史。
本该是眼睛的部位,由陶件掏空的黑洞所取代——那里亮着两团赤色的火焰,代表着她是一个活着的东西,而不是一块死气沉沉的物体。
她也从未看过周遭的事物。
绿色的树木和草地不存在于脑海中,之前的记忆里,也只有黑暗的墓穴,以及另一个世界的战火。
“......”
妖怪沉默着,看了看眼前的黑洞洞的枪口——以及那位虽然害怕,但还是一脸坚定地举着枪的小家伙。
瞳火微微暗淡,就像人类眯起自己的眼睛那般上下打量。
“不要过来......”
小铃颤抖地说出了话。
陶土少女无言,她只是听话地站在原地,并未攻击,也并未行走——黑雾缓缓散去,夜行卷上的辉光慢慢暗淡。
她站在那里。
如一座真的雕像那般,没有呼吸,也没有动弹。
妖物只是将空洞的口微微张开:
“......这是...在哪里?”
小铃紧了紧手中的武器,她定下心神,坚定地说道:
“我、我要与你做个交易!”
......非常带有魄力的发言。
陶像疑惑地歪了歪头——但她并未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倾听。
见到那东西似乎不打算伤害自己,本居小铃,顿了顿,继续说着话:
“......你之前在书里,但现在你自由了。是我把你放了出来,作为交换,我需要你的部分妖力。一小些就好——做完这些我就放你走。”
小铃的冷汗直冒,她的手指搭在扳机上,随时准备看情况按下去。
说实话......
她这样做,心里也没有底。
“哦......?”
妖怪少女轻轻一笑。只不过,“雕刻”出的黑洞露出笑容,显得是那样的诡异和怪诞。她张了张嘴:
“为...什么......是...我?你...不......怕?”
话音就像物品,毫无人类带有的感情。
怕啊。
超级害怕的!
都要哭了的那种!
但......能怎么办嘛!
已经无路可退了——
无奈地鼓了鼓嘴,“泪眼汪汪”的小铃依旧没有放下那把黑色手枪。从这只妖怪的出现开始,她的性命就已经高悬在了危机之中。
更何况......
这一切本来可以不发生的。
但她需要力量。
即使不为自己,魔法药物的炼制总需要许多非常识的东西——譬如说,妖力:
“换不换!”
小铃咬了咬牙,手上的武器轻轻抖动。
陶土少女张了张嘴,她确确实实从这个人类手上的东西里感觉到了小小的“威胁”。但那还不足以让此作为筹码和自己交易。
但她不是那样的性格。
她不爱杀人——尤其是没有能力的普通人类。
《百鬼夜行卷》,是多久远的记忆。
她在封印的黑暗里睡了多久?
不知道——
但她本身就习惯黑暗。
从创造之初,她的使命就是这样的——埋在被称为“坟墓”的土里,悄无声息地因为意外而获得灵气,再成为一只小小的妖怪付丧神。
至于被封印的过程......
也不过就是在从地狱回到墓里,杀了几个小小的窃贼后——被一名普普通通的除妖师退治,重新回到黑暗中。
自由......很重要吗?
那是本来就被剥夺的东西,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经历中。
一开始就不存在。
交易并不等价。少女举着枪,毫无自知,仅仅是带着初心和稚嫩的勇气,在自己的面前提出价码。
妖物没有多在意小铃的“交易”,妖力给了就给了——作为伍长,她只在地狱里的战场上厮杀,那份力量现在要不要也无所谓。
她只在意着地底无休止的战争。
动物灵与人类灵的战争......
它,结束了吗?
...问一问吧:
“......杖刀偶...将军...呢?”
似乎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小铃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染上了一种小小的失落。
本局小铃松了松武器,摇了摇头,老实回答:
“我、我不知道。”
“......”
听到这样的话,武士的情感低落了下来。
漫长的岁月物是人非,地底的铁与血似乎从未停止——
她是个士兵。
......在时间洪流里的军队落单,早就习惯在黑暗和封印里沉睡——这样的不称职,又能是个什么兵呢?
或许,自己的职责也像是个笑话。
找到将军,回到自己的军队里?
但这里,和记忆里的“世界”不一样。
周围全是陌生的绿色景物,充斥着生机,就不像是自己之前所在的地狱。现在的她,虽然还算是活着,但就像死在了古老的沙场上。
天上有个发光的圆盘——很像古墓壁画里的月亮和星星。
就是......从未见过。
这个世界,几乎没有容纳她的地方:
“...力量......没有用...了......”
她僵硬地笑了笑。
“......人类...拿走......也好。”
“但...‘自由’......是...什么.....?”
听到眼前妖怪的回答与她那好奇的疑问,小铃愣了愣。
《百鬼夜行卷》上的妖怪何其之多,她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埴轮”呢?
......因为,兵俑是守护者呀。
小铃相信卷轴上的这个妖怪不会害她。
“我......”
少女放下手中的枪,她轻轻捏紧了和服上的布料。珀色的瞳孔里,满是对眼前陶像的愧疚。
自由。
现在的她,就在旅途中寻找这个词的答案。
从小小的人间之里中离开,本居小铃出发直到现在——她都在寻找着这两个字的意义。
小铃无奈地笑了笑:
“......抱歉。”
“为...什么......道...歉...?”
陶土少女又一次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豪气地盘膝而坐,人类的情感于这位妖怪而言很奇怪——但又很喜欢。
“你......有...意思......”
空洞的发言一直没有情感,却能在字里行间里感受到天真般的好奇。
那就像未经过世界雕琢的璞玉,即使兵俑只会在战场上杀戮,却也留存有杀戮外的其他本性。
“......命令我...好吗?”
自己曾经的上级也是这样。
那位统领百万之众的埴轮将军。
她曾将士兵的理念灌输为所有人的意志——没有人怀疑过自己的使命,它们认为自己似乎生来就该是这样。接受任务,战斗;再接受新的任务,战斗......无休止地循环。
除此之外,它们什么也没有。
妖怪少女一点也不习惯所谓的自由。
她习惯了命令,因为,那一直是军人的天职。
既然是她把自己放了出来,而且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最好的结果,显而易见了。
“诶?!”
小铃无奈地收起卷轴——她本想就此放弃,日后再做打算。但当她听清了眼前人的话,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不可置信”。
直到陶像确认般地点点头......
两人开始了小心翼翼地聊天——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小铃显得格外谨慎,另一位则显得格外无知。
夜空中的月亮,撒下了漫天的光辉,时而划过的流星微弱地刺开黑暗......
小铃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更未想过这个小小的树林里——一位兵俑妖怪的命运会与她交织。
就像一次简单而又可爱的相遇。
......
......
......
第二天,本居小铃被众人微笑着喊起——她之前从未起晚,但这一次不太一样。
少女昨夜熬了好长时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像一场漫长的梦。
无论是醉意,还是......
少女轻轻偏过头,她看到了自己背包上的那个小小的挂件。
一枚可爱的陶土埴轮。
看来......那不是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