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十一月过半,袁曹两军近五大军于清水河畔会战,东汉末期的十一月份中原地区还没有进入严寒的冬季。
然而天气已然转凉,又经历过数场大雨,白日气温虽说还有十几度,可人马走在泥水中已经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冷。
三刻钟过后曹军整队完毕,许褚坐镇中军护卫曹操,骑兵以营为单位撒开出去警戒外围,步兵成两个梯队,从袁谭方向俯视曹营步兵军阵犹如一个t字。
t字的一竖直面袁谭军阵,作为第一梯队执行中央突破,前锋乐进于禁,满宠徐晃随后,朱灵史涣压阵,总计一万两千人排成两路共十二个矩形阵。
第二梯队则是t字那一横,曹仁曹洪,赵俨李典,也是一万两千人十二个方阵,横向排开随时准备替换前方部队。
巳时过半曹军发起首轮攻势,乐进于禁两个方阵当先踏入泥沼,不出所料泥沼很难行走,没多久阵型就散了。
四个方阵在泥沼里越走越散,曹军也不停下整队,走着走着两军忽然转向两翼撤回后方,满宠徐晃两军也是如此,等后续朱灵史涣两军停下脚步,曹军已经到了河边。
这个距离能够看到曹军每人抱着一捆干草枯枝,行进中逐次放下铺满泥地,等到最后一排也放下干草枯枝,全军便不再前进而是转向返回阵后。
曹军这一手可把袁谭看呆了,要知道这可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全军步调一致宛如一个整体,偶尔出现个别人滑倒也没造成太大影响。
要明白扔草填泥不是日常的训练科目,实在无法想象要怎样才能具备如此的执行力,仅靠意将领过人的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领导力显然不够。
“好严整啊,不可能是屯田兵。”辛评手搭凉棚观瞧一阵,不自觉发出感慨,这种组织能力只有官渡之前的大戟士可比。
徐勋摇着头开口:“严苛峻法,族属连坐,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郭援讲出自己的猜测:“那是其一,唯才是举才是关键,军士晋升有望,有了奔头自然认真执行军令。”
汉代没有背景的普通军人想晋升很难,对于立功多数情况下给赏钱,想升级可不是一般军功就行,就算你立功升官,5人伍长、10人什长、50人队率一路做到百人屯将,在真正的官爵面前还是下等人。
至于获得爵位实现阶层跃迁就更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汉承秦制爵分二十等,别以为能一级一级升上去,统治阶层早就设置好了障碍,用门第限制了人生的上限。
爵位分民爵和吏爵,草民除非亲手杀了单于,否则最高只能做到公大夫,汉代又叫七大夫,授爵者等官员出缺可以安排进政府工作,坐不上真正的官,通常是个小吏。
有背景有官身才有资格封吏爵,这也不是真正的爵位,汉代只有王、公、侯,所谓上三级才被称为爵,你要不姓刘,就算有通天的背景也只能做到第三级侯爵。
光有背景还不够,汉代用“行状”给门第高下设置障碍,所谓行状就是行为德行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风评,绝大多数人再有能力终生也摸不到上三级的边儿。
社会舆论把持在谁的手中不言自明,刘琰是个什么德行谁心里没数?你问她在哪儿喝的花酒,昨晚几个壮汉伺候?你贪污了多少钱,搜刮几多产业?一问一个不吱声,不是因为羞愧难以启齿,是太多了她压根儿记不住。
可她的风评是啥?是放荡不羁吾辈楷模,学门翘楚海内名士,洁身自好阴阳专家!毫无道理你不服还不行,总之,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统治者对于老百姓秉承一个原则,出生在平民家永远都是老百姓,安安生生做一辈子牛马就行了,别琢磨有的没得。
妄想追求不属于你的东西只会到处碰壁,残酷的现实会教育你,即使短暂得到好处,随之而来的后果你也承受不起。
董卓的下场就是警示,一个破落的边地武人,投身袁家当部曲的一条狗,想跃迁阶层进入上流社会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身死族灭不说,遗体被制作成精美的人灯点燃,烧上三天三夜供人观赏取乐,再被编排无数恶心人的笑料流传后世。
隔绝的藩篱不容被打破,注定的事谁都不能去改变,顶层就算犯法也轮不到草根处罚,法律只约束老百姓,对于权贵只要没触犯统治秩序,法律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有亿万种普通人绞尽脑汁都想不到的方式去逃避制裁。
凭良心讲曹操有污点,但不可否认他也是个伟大的人,别管出于什么目的,人家甘冒风险勇于打破旧有惯例,不认出身只凭本事,小兵、平民、哪怕是部曲立功就升官,能力有多大前途就有多广阔。
坏了规矩等于动了他人蛋糕,一直是固定人群在分享果实,现在你吃一口我就少分一块,凭什么和你一个下等人分享?
于禁一个部曲奴隶出身居然坐上大官,乐进一个小豪强凭什么吆五喝六!就凭你有本事?你再有本事还能有我家老祖宗贡献大?
在军队胡搞瞎搞也就罢了,以董昭为代表的寒酸门第你也提拔到高层,那可不成,一定要反对,反对无效就弄死始作俑者。
明面笑脸相对其实内外都是敌人,说不准什么时候抽冷子捅一刀,曹操想做点事太难了,当下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些出身寒门将领指挥的军队。
他不会放弃军权,军队也不会允许他放弃权利,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带领大汉的草根阶层走向未知,结果是好也罢是坏也罢,走到现在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没有退路。
怎样赢得官渡决战曹操心中明镜一般,他明白想打败河北很难,想统一天下更难,就算拿下河北,赢得天下又怎样?
无数既得利益的士族都怨恨曹家,只是迫于强大的武力暂时隐忍,更可怕的还在于,过去那些草根寒门跻身顶层之后,还会不会和曹操保持一条心。
人的立场是会随着境遇的变化而改变的,曹操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现在的主要对手就是河北袁氏,就是清水河对面的袁谭,放下顾虑先击败他再说。
用草料干柴填泥很有效果,后续军队行走在上面不再艰难,郭援和陶升就在阵前,距离近看的真切,马上派遣传令兵过来报告。
袁谭没有多惊讶,行军缓慢辎重都跟在队伍后面,换成自己也会这么做。这个办法在对岸也许有效,这一边辛评挖出很多浅坑,草料枯枝扔下去作用不大,顶多隔住泥巴步兵省些体力骑兵还是无法冲击。
“骑兵不来就有得打。”袁谭说话时不禁嗤笑出声,,曹孟德打算的挺好,可惜现实会给他重重一击。
战前仔细巡查过,对面骑兵要过河很困难,过了河也无法立刻投入战斗。看样子后路确实成了坦途,可前路已然泥泞,在你铺路的时候一样用弓箭杀伤,等你付出惨重代价铺好了路,反而方便我军以逸待劳大肆冲杀。
袁谭一方排出两个厚厚的横阵,左翼陶升辛评,右翼郭援徐勋,经过一致表决韩猛被放在最后,这人肾上腺素分泌太过旺盛打起来不要命,不管不顾冲上去会打乱布置。
韩猛心里有气,然而出自公议也没法反驳,扭头看见刘琰顶盔掼甲,盆领遮住半张脸,搭配如塔楼一般的梨盔走起路头重脚轻,晃晃荡荡显得整个人颇为滑稽。
“咋想起穿甲了?”韩猛出言揶揄。
“对面熟人不多,还是穿甲安全些。”
“我听说是张绣射你。”
“原来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我迟早射死他。”
要不是张绣反水赵彦不会死,赵家更不会倒,刘琰对他的恨意刻骨铭心,讲起话来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看得韩猛心里直打鼓,对于这呆妞儿的二愣子精神也是深有体会,赶紧转移话题:“这是战场不是许昌,情况不妙立刻就走,我给大家殿后。”
刘琰心里感动嘴上倔强:“韩君莫瞧不起人,幽州苦战不是没打过。”
韩猛没有反驳,过去跟着袁绍打过公孙瓒,幽州人强不强先不说,至少人家能把胡人打出屎来,还是一遍遍反复殴打。
单论步兵曹军和袁军都差不多,屯田兵强不到哪里去,民兵或半脱产的军队无法和脱产职业兵相比,交战中出现伤亡都难免崩溃。区别只在于崩溃程度不同,所谓精兵强在崩溃后仍能聚拢,喘口气可以再次投入战斗。
这个时代职业兵就是各个将领们的部曲,步兵就看是否披甲,至于骑兵肯定都是部曲,除了产马的北三州略有不同,通常骑兵只归属军阀本人或亲族将领指挥。
说到底士兵质量才是战场胜败的决定性因素,一场战斗只要核心部曲还在,召集一次反击转败为胜也是常有的事。
对面曹军里曹氏诸将有部曲,李典乐进有部曲,于禁指挥着天下闻名的泰山兵,那是鲍信死后继承下来的。
满宠赵俨许褚三人部曲不多,两人韩猛不放在眼里,至于其他人更瞧不上,尤其徐晃史涣这个两人,当初韩猛和他俩交过手,对方仗着人多还设计取胜不算大丈夫。
“他们为啥喊你韩莒子?是字莒子吗?”刘琰问出早就想问的话。
韩猛哼了声不愿意回答,春秋之前中原习惯称呼东夷中距离较近的部落为莒,这个称呼和后来的莒国是两码事,不必替古人多虑,当时的人对此分的门儿清。
“莒子”在称呼莒国国君之外,在民间口语中慢慢的用来指代那些射术高超,性格又比较愣的猛人,类似二愣子的一种戏称诨名。
与之对应的还有称呼骑术高超的“义渠”这两个字。巧的是,袁绍阵营都占全了,擅长步兵弓弩的韩猛诨名“韩莒子”,指挥骑兵性格相似的蒋奇诨名则是“蒋义渠”。
就在两人谈话间,曹军第一梯队整体轮换了一遍位置,乐进于禁再次当先越过清水河,这次在泥里走得更慢。
等了好久袁谭军阵前方响起呐喊,一轮箭雨遮天蔽日抛射而出,距离过远首轮抛射命中率很低,等到距离近些第二轮抛射发出,命中率提高不少,可是杀伤效果很不理想。
乐进有一半是重甲盾步,他们列阵在前轻装步兵跟在后面,弓箭别说破甲,单那副厚木盾弓箭就毫无办法;
同为先锋的泰山兵本来也是重甲步盾,和吕布争夺兖州的过程中,于禁对其麾下大弓手颇为羡慕,吕布败亡后重金招募曾经的敌兵,以敌为师重新训练几年,现在的泰山兵是全员重甲大弓手。
大弓手人人重甲长稍,普通弓手对射吃亏不说,放近了更要命,大弓手其实很擅长肉搏,重甲短兵密集阵列冲过来互砍不死不休。
对方全是重甲,非得近距离直射不能破甲,袁谭弓手多是使用短梢弓,长梢弓很少,故此远距离抛射作用非常有限。
袁谭开始思考要不要前移阵列准备肉搏,正在犹豫乐进于禁四千人撤退了,从容转向不介意箭雨袭来自两翼回去了。
乐进于禁两人各有一半是轻步兵,撤退时正赶上第三轮箭雨,轻步兵遭受到打击出现不少伤亡,见到对面狼狈模样袁谭军中爆发一阵兴奋鼓噪。
对面主动挨揍袁谭很不理解,看向同样一脸懵的辛评:“仲治?这什么情况?怎么退了?”
“体力消耗太大不敢冲。”辛评稍一思量便作出判断,过了河还要经过一段泥巴地才能接战,重甲步兵行走在泥地里很耗费体力,体力匮乏一定不敢冲过来肉搏。
袁谭手指对面骑兵群:“仲治你看,骑兵似乎不打算过河。”
辛评嗯了一声,曹军骑兵分散警戒确实不像要过河的样子。
“主公快看对面换阵!”不多时辛评发现新的情况,立刻遥指前方提示。
袁谭顺方向望过去,曹军第二梯队在缓缓集中,形成两路跟在第一梯队后面,整个步兵阵列从t字变成一个长条形,踩在干草枯枝上速度果然变快,排在前面的军队已经过了河。
乐进于禁的重甲撤到长条形最后,想是给步兵恢复体力,现在的第一梯队除了满宠麾下有一半部曲,其余外姓将领多是普通的屯田兵。
大片浅坑加剧了行军难度,满宠徐晃两军阵型发生散乱,不时有人失足跌倒,面对箭雨抛射盾兵无法防护住所有人,伤亡随着距离接近开始增加。
硬顶着箭雨行进到三十步停下,看样子如乐进于禁一样准备转向撤退,按说这个距离本该冲锋,所谓一鼓作气,再难也不能后退,现在撤退就等于败逃对士气打击很大。
停下也不正常,这就是胆怯的表现,袁谭军兴奋呼喊,嘲讽对手表现如此不堪,袁谭冷哼一声高高举起令旗摇摆,陶升郭援两军齐齐迈入泥地迎击。
曹军在泥地里走了三百多米,于禁乐进的重甲撤回后阵,眼前的曹军经历过几轮箭雨,正胆怯的停住脚步。
趁这个时候进攻无疑是正确的,三十步泥巴地算什么?比起曹军劳累了许久我军还是以逸待劳。
袁军排出冲锋阵型,矛手在前重甲紧跟,弓手处在阵后边行进边抛射,三十步换算约等于五十米距离,军队满士气冲锋说到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