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春花蓦地滞住,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季琴脚底下抹油一般,都没等季春花叹完这口气就窜到跟前,一把扒在院门上,“姐,你...你还生我气吗?”
“咱俩都这老长时间没见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听完这话,季春花甚至产生一种装都懒得再装的冲动。
她寻思要不直接跟季琴说了算了,你重活一辈子,我也是。
别再演来演去的了,你累,我也烦,干脆都摆明面上吧。
但她不是瞎子,很快就看到季琴身后跟了个人,一个脸跟李守财一样白的年轻男同志。
瞅着倒是不像个坏人。
就是看着有点傻,而且是跟她当初很像的那种傻。
都写脸上了。
“姐,这是我搁县城认识的一起读夜校的同学,他叫江明,你...你不是也很喜欢念书吗?”
“我去县城念书了,你难道不跟我唠唠嘛,县城那—”
“我唠啥?”季春花打断,“你拿着你爹妈卖我的钱,去县城读书,我还得问问你这钱是咋花的不成?”
“... ...”季琴骤然瞪大眼,手都从门上出溜儿下去了,整个人都傻了。
不应该啊,她走了这老长时间,季春花咋能非但不想她,还对她更无情了呢?
这不可能啊,这绝对不可能啊。
明明,那会儿在地里的时候,季春花还对她存着些心软的。
站在后头的江明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季琴护在身后,“季琴姐姐,你这么跟你妹妹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那钱,她就是不拿,也得被她那个不讲道理的爹妈还有混账哥哥全糟践了!”
“她拿了钱,是去读书,是去学习,总好过—”
“有区别吗?”季春花都气笑了。
丰润却不再过度胖乎的脸蛋儿映着正午的光,坦荡又平静地扬起,“你是她同学?”
“那你们都是文化人,应该都懂理。”
“不是用好法子得来的钱,不是光明正大的钱,花在哪儿有个啥区别呀?”
“... 就好比这人杀了人,抢了钱,完了拿钱去做慈善嘞,你能说这是对的,是应该的吗?”
语罢,她停也不停地转向季琴。
“季琴,你自己个儿来扰我过日子也就算了,拉着季阳或是你爹你娘,我还算能理解,可你现在还拉个毫不相干的人,硬让人来掺和你这烂糟事儿,你到底是咋寻思的呢?”
“你是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悠吗?”
“!”季琴怒睁双眸,眼里直冒血丝,哆嗦着嘴皮子拼命又挤出几滴泪儿,“姐...你,你这到底是说的啥话?”
“我这个同学,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他、他!”
“他稀罕你!”季春花腰一插,指着江明就说:“他那眼神,就跟我爷们儿护着我时候一模一样,他不就是稀罕你吗?”
“不是因为稀罕你,人家凭啥要管你的闲事破事!”
“啊?啊?!”江明先是唰拉一下红了脸,然后就愣住了,“你,你爷们...”
他脸都皱起来,很不理解地看向季琴,用眼神发问:你不是说,她爷们儿是个啥村霸,很野蛮很不讲理吗?
那这,这也没对上啊。
人家说她爷们儿护着她呢!
“春花啊,大中午的谁呀?”孙巧云乐得亲和异常,缓缓走了出来。
到了门口扶住季春花,一瞅,“诶呦,我当是谁呐,这不是季琴同志吗?”
江明看到孙巧云的第一眼,瞬间想起季琴说的话。
季春花的这个婆婆,是个裹着小脚的旧社会妇女,思想无比迂腐,迂腐到觉得胖媳妇儿有福气,瘦媳妇儿没福气。
想到这,江明脸上表情逐渐复杂,又同情,还有点害怕。
他低头看了看孙巧云挡在宽阔裤腿下小小的脚尖,一个没忍住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叫个什么事儿呀,把脚弄成这样,该怎么走路呀?”
“简直是太可怕了,这些旧社会的糟粕实在是太可怕了!”
“!!!”季春花猛然打了个老大的哆嗦,还没来及反应,直接一嗓子嚷出来:“你放的什么狗臭!屁!!”
这一嗓子愣是把孙巧云都吓了一跳,她魂儿都没了似的要去瞅季春花,没想季春花却直接冲了出去!
她整个人都像是被火点着了,泼天的怒意下,浑身都在发麻,跑到江明跟前停也没停,直接抬手无比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江明啊一声就坐地上了!
“啪!”
“啊!”
季琴正寻思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脸上就被狠狠地扇了一个老大的嘴巴子!
这一嘴巴子下去,她还以为脑瓜要裂开了,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当即就踉跄好几步,
一稳再稳,才没能也跟江明似的,摔个大屁蹲儿。
“你们俩到底算个啥玩意儿?跑到我家门前来说这些没屁眼子的话?啥叫糟粕?你旁边的这个娘们儿才是个脏心烂肺的烂糟货色!”
“你不要问我为啥对她这样,全是她自己个儿作的!”
季春花整张脸蛋赤红一片,颤抖着指向季琴,“好好的日子你不好好儿过,人那么多真心稀罕你的,想娶你回家,你不真心对待,先是跟我抢亲,非得要嫁给我爷们儿,完了又跟一个得了脏病的臭流氓搁大道上又搂又抱,”
“我婆婆裹小脚是糟粕,也是你跟你同学说的?”
“那你跟他说没说你当初不惜把我锁在屋里,也想争取做我这裹小脚的婆婆的儿媳妇呢?啊?!”
季春花呵呵两声,挑眉瞪人的那个架势,跟她传说中土匪似的爷们儿颇有几分神似。
说完,还嫌不够,直接冲着季琴贼用力的“呸!”了一声!
“拿脚趾头猜我都知道你是咋寻思的,你指定看出来了,你这个同学跟我当初一样傻,一样没脑子,就因为稀罕你,觉得你是好人,你说啥,他就信啥!”
“还有你,好好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同志,就能轻易被这么个婊子骗得团团转,现在被我推个跟头,你也甭觉得憋屈!”
“你活该!你们全都活该!”
“说好了拿了钱就不要来打扰我了,你那狗屎一样的嘴说话就跟喷粪一样,没个鸟用!好啊,好,你既然这么骚扰我们,那一会儿我就去找村长!”
“给你钱你也骚扰我,不给你钱你也骚扰我。”
“那干脆就把我们家的钱还来!全还来!”
“滚!!爱死哪儿去死哪儿去!滚!”
话音落地,季春花转身就走,“妈,关门!”
“咱接着包饺子!”
“... ...诶...诶,”孙巧云这魂儿别说是收回来了,甚至还又跑了几个。
她木木然地看自家那个棉花团儿一般又白又软的儿媳妇,浑身冒着火快步走进院子,头也不回,
愣了吧唧地把门关上,顺手又落下门栓。
随着“咔哒”一声,季春花就跟泄了劲似的,呜呜哭着跑进了灶房。
孙巧云瞬间心尖猛颤,眼也跟着立马湿了起来。
她家这大宝贝一样的儿媳妇,的的确确是个软得要命的棉花,可要是谁碰着她想护着的人、重视的人,她就得把里头的针全都刺出来!
这娃天生就不是个厉害的,这是老天给的,改不了。
所以,她几乎是不自知的,把所有的韧劲、所有的脾气,全藏着、掖着、攒着,
就是为了到该用的时候,能有个威力,能落地砸出声儿来。
孙巧云小心翼翼地走向灶房,连脚步都放得又轻又温柔。
她忍不住细想打春花儿嫁进家来的这些日子,她身上一点一点,细微又明显的变化。
孙巧云突然寻摸出个词儿,叫厚积薄发。
进了灶房,季春花还真就背着身,抽抽搭搭地接着包饺子呢。
孙巧云抿抿嘴,心底五味杂陈,
她默默走过去,搂住季春花,“好啦闺女,你看看你,刚跟妈咋说来着?”
“咱一块儿难受,总好过一个人自己个儿难受,是不?”
“妈也难受呢,花儿啊。他们说妈的脚丫...妈也难受呢。”
“花儿啊,不说好了吗?咱娘俩一起难受,成不?”
季春花再也忍不住,手里的饺子皮哆哆嗦嗦地掉到地上。
她转身一把搂住孙巧云,埋她脖颈里崩溃大哭,“我要弄死她!”
“我要撕了她的嘴... ...我要跟她拼命,我... ...我不怕她了,我再也不要怕她,她这种脏心烂肺的臭老鼠、臭虫子!我才不要怕她!”
她哭得满脸湿,孙巧云也没顾上问,咋还能怕她了?只得急忙乖乖季春花的背,轻柔又动容地叹息:“花儿啊,咱不那样儿嗷。”
“杀猪焉用宰牛刀,咱犯不上因为这么个东西毁了咱好好儿的日子。”
“乖乖的,先哭利索了,等哭利索了,妈再跟你唠。”
“你妈我的确是从旧社会走出来的娘们儿,”
“但旧社会大宅院儿里好多的手段,也远远不是她季琴这些小把戏能比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