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上京城,看着城中人山人海,江隽才突然想起,今日已是迎冬的第二日。
那孟公公,岂不是今日就要走。
急匆匆的回到客舍,孟公公人早已不在了,侍女笑靥如花地看着他说道:“孟大人,已经先回国了。他让大人您放心,答允你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
江隽总算放下心来,
床头下放着成安的一封信,成安跟他说了很多宽慰的话,又说:“主子买的东西,我会尽数带回府里,交由夫人处置。”
“主子新写的诗,奴才也会尽数带给夫人。”
江隽轻笑笑,想到这几日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南虹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想纳妾,或是有了什么艳遇。
他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稍作休憩后,心情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
好在一切都已重新开始,好在他还有挽救的机会。
现在的他,并不是前世的他。他既窥得了天机,就相当于掌握了天时地利。无论是夷光,还是南虹,他定能护得她们一生周全。也定不会再让生民涂炭,战火连天.......
洗浴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江隽只觉神清气爽。
看看天色,对着小七和阿酒吩咐道:“皇上这几日无事,说不定会留我宫中。”
“知道你们贪玩,这几日,就许你们在上京城,好好玩一玩。”
小七和阿酒禁不住一阵欢呼,没大没小的阿酒直接伸出手来:“银子。”
江隽轻讪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数都没数,递给他俩道:“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小气过。”
他冲着小七招招手道:“不许狎妓,不许赌博。”
主仆正说着话,宫里的轿子又来了,江隽带了些随身物品,就离开了客舍。
御书房里安静无声,照旧一个忙公务,一个看书,默契的很。
假日期间,百官休沐,公务少了很多,赵君临早早的完了事,就带着江隽在自家院子里,四处闲逛起来。
冬日天寒,然月华如水,又有梅花吐蕊,暗香浮动。
夜晚的御花园里,别有一番景致。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上,江隽都很沉默。
赵君临侧过身,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道:“江卿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同,神态举止成熟稳重了很多。”
江隽站在疏梅下面,神色淡淡:“人历了事,自然就成熟了。”
赵君临狐疑地看着他,他初见江隽时,他笑起来灿若春花,三冬的雪都能消融。现在的笑容,依然好看,只是里面多了份牵强,和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静。
禁不住心中好奇道:“江卿历了什么事。”
“一日之间,又能历什么事?”
江隽闻言,微微叹了口气,星眸中似有迷茫,伤感。聪明机敏的皎皎公子,偶尔露出些许脆弱来,给人的感觉真是不一样。
这人长得好看,怎么连忧愁都是带氛围感的。
看着他那张妖孽的脸,赵君临忍不住开起玩笑:“江卿,真是一人千面。”
“每一日看到都不同,你要是女子啊,朕能被你拿捏死。朕的嫔妃们,要是见到你,恐怕都要嫌朕长得丑啦。”
江隽浅浅笑笑:“皇上风姿卓越,岂是臣能比的。”
赵君临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道:“别拍朕马屁,朕眼睛又不是瞎的,比不过就是比不过。”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朕从不妄自菲薄。”
看着他的洒脱不羁,江隽唇角弯起,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和赵君临在一起,他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独有的人格魅力。
前一世他处心积虑,害得赵君临失了江山,结果自己也没落什么好。
这一世,他要是还继续把他视为最大的敌人,不死不休,那真是脑子进水了。
既然他们不再是宿敌,那他不妨坦荡一些,真诚一些,至少不要像一只阴暗的,虚伪的毒蛇。
这般想着,他坦然地说起自己的梦来:“臣昨日的确经历了不少事。”
“臣梦到了自己的前一世,就像南柯一梦。”
“梦中,我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失去了双亲,又经历了丧妻之痛,一夜之间,真如同老了十岁。所以,皇上说我看着不太一样了,此话不假,一个人多经历了十几年时光,心里怎会不起沧桑。”
赵君临讶异地看着他,急切地抬高了声音:“朕也梦到过自己的前世。”
“朕也梦了足足十年。”
江隽同样惊讶地看着他:“那陛下梦到了什么。”
说起自己的梦境,赵君临表情略显痛苦:“朕梦到自己宠爱一个美人,为她做了很多蠢事错事。伤害了很多关心朕,爱护朕的忠直之人。”
“朕梦醒之后,心累得很,也似老了十岁.....”
赵君临点到为止,并没说自己做了什么蠢事,错事,然眼中的沉痛,让江隽知道,他的梦非同小可。他梦到自己亡国灭族了?
江隽心头乱撞,按照圆舟的说法,现行的这个世间不应该存有先知,所以在关键点,关键处,梦一定会断开。
自己之所以能窥得前世一角,是因为整个魂魄都入了梦。
那么赵君临又知道多少。
他试探地问道:“皇上可记得那女子的样子。姓甚名甚。”
赵君临轻轻摇头:“朕每逢梦醒,关键处都会模糊不清,因此,并没记住她名字。她的样子,也只能记个大概,对她,更多的是种感觉。”
江隽心中一松,待再要试探,赵君临却似乎并不是很想谈及这个话题。
他依着梅枝,看看融融月色道:“朕难得有时间,江卿要是没事,这几日,就留在宫中陪朕吧。”
“朕这个人,其实很喜欢热闹的。”
“这么大的院子,朕有时候,也觉得寥落的很。”
江隽有些不解道:“皇上有三宫六院,佳丽无数,这院子里,还不够热闹吗。”
赵君临轻笑道:“男人之间,能够聊的话题很多,朕只要有问,江卿必然能有答。即使聊上三天三夜,朕也不会厌烦。”
“然男女之间,思维,想法很是不同。朕与她们能聊的东西少。”
“再者朕的那些女人,贪慕荣华,就知道投怀送抱,撒娇讨宠。为了富贵权势,什么花样,手段层出不穷。朕除了有需要时,愿意看到她们,真的一刻钟,都不想在她们身上浪费。”
江隽有些意外地看着赵君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皇上不妨打开心扉。”
“朕不是普通人。一个帝王,理应管好自己的七情六欲。”
江隽叹了口气,今生真的太多事情改变了。
夷光变成了一个冰山美人,赵君临又变成了这个薄情样子,圆舟大师诚不骗他也。
这世上不该有先知,哪怕只是窥得了未来一角,整个现行世界,都会为之改变。
赵君临既看到了自己前世的悲惨结局,今生又怎会重蹈覆辙。即便他江隽,算无所遗,想要故技重施,怕也是不能了。
想到此,他不禁替妹妹担心起来。
让妹妹误入天家,或许是他走的最臭的一步棋。
第二日,风和日丽,是个绝佳的好天气。
赵君临召了赵昱,赵亭云等一些宗室子弟,一起前往上林苑狩猎。
江隽也被他硬拉着,一同伴驾同行。
一行人前拥后簇,路过顺贞门时,恰巧碰到了正在散步的赵黎。
看到皇兄,赵黎忙毕恭毕敬地跪在路旁请安,赵君临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瞟了眼他,点了点头,刚要驾马前行。突然又停下来道:
“皇弟要是无事,就一起同行吧,朕也想看看你的骑射,生疏了没。”
皇上都发了话,其他人自然求之不得。
多了一个人同行,马自然就少了一匹。赵亭云刚想邀赵黎同骑一乘。
赵君临已对一侧的江隽发了话:“江卿,过来与朕同骑一程吧。”
江隽哪里敢有意见,忙将自己的马让给赵黎。
赵黎牵过马来,冲着他道了声谢。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心中各自惊叹不已。
江隽坐在赵君临身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赵黎一眼。
原来他就是赵黎,果然是君子如玉,风采斐然。怪不得前世的他,能靠着一方小小的蜀地,硬生生的逆风翻盘。
赵黎看他看向自己,也冲着江隽一笑,心中感慨,这世间怎有如此好看的男子。怪不得皇兄,天天召他入宫。还同他这般亲近。
这样赏心悦目的人,谁不愿意多看几眼。
宗室子弟大都在宴会上见到过江隽风姿,但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私底下少不了猜测。皇上连冬猎都带着他,还和他骑同一匹马,不会是真如传言中那般,有了断袖之癖吧。
可一路上,真和江隽接触下来,他们就有点明白皇上为何喜欢他啦。
和江隽说话,简直如沐春风。而且他懂的真心很多,没多久,几个小辈,就开始围在他屁股后面转。
赵君临见了,轻笑一声道:“你们别看他长得好看,就小瞧于他,他可是江南第一才子,能得他指点学问,你们绝对受益终身。”
皇上都给予肯定,其他人哪有不信服的。
一行人先是在西苑,喂了会动物;又在山下的跑马场,看了会赛马。
进了些膳食,才各自挑了一匹骏马,往山上进发。
骑在马上,看着山上的景致,江隽只觉得人生太奇妙了,他怎么会和赵君临朋友般的亲近。又和这一群天潢贵胄,说说笑笑。
冬日的上林苑,飞禽走兽正肥。不仅有野鸡,山兔,狐狸,甚至有可能遇到野猪。
一进密林,就有几只鸟儿扑扇着翅膀,刺破长空。草丛深处,亦传来了走兽窸窣的响动声。
众人顿时精神大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一群人中,只有江隽不通箭术。只能坐在外围,干等着他们打猎归来。
眼看着赵君临带着一众小辈,兴冲冲地冲进了密林,赵黎却未急着下场。他又看了眼江隽。
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江隽,就有种特别的熟悉感亲切感。尤其是江隽他一笑起来时,脸颊上那个梨涡,若有若无,像成满了酒,很是醉人。承乾宫的云贵人,她笑起来时,也有这样一对迷人的梨涡,浅浅的,淡淡的,让人一头能溺进去。
他走到江隽身旁道:“江兄,这么等着很是无聊,可想进去一同行猎,我可以手把手教你箭术的。”
要是放在以前,江隽是不屑学这些的,觉得君子动口不动手,用脑力谋算,远胜武力。更不喜欢动不动出一身淋漓大汗,弄得全身臭烘烘。然而前世的惨痛经历,让他突然悟到,人要有随时随地自保的能力。
于是连忙点点头:“王爷不要觉得我笨就好。”
赵黎轻笑一声,拾起箭筒来:“怎会。”
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向密林进发。赵黎拿出弓箭,热心地教起他如何开弓,搭箭,如何用力。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演示着。
江隽这个学生,学得极认真,练习的也极认真。渐渐地也摸到了一点诀窍。亲自打猎,那乐趣多了不少,只可惜他不常锻炼,力道不够,每次都射不准。
只能看着赵黎,一会打下一只野鸡,一会又抓到一只野兔。
等到两人从林间出来时,就见外面的猎物都堆成了小山。
看着赵黎仅拎着几只山鸡,野兔,赵昱向前拍拍他肩道:“我都猎了只獐子,你这神箭手,可是退后了哈。”
赵黎浅浅笑笑,也不为自己多辩驳。
傍晚时分,所有人都陆续出了林子,他们坐在营地上,生起了篝火。
赵昱带头烤着猎物,赵亭云半靠在石桌上休息,皇上则悠闲地坐在高处,看着小辈们又吵又闹,一切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赵黎半靠在软垫上,喝了口酒,又想到了以前诸皇子们,聚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候是多么的热闹啊,谁能料到夺嫡会惨烈到那种地步。
怪只怪他的父皇,把儿子们养得都太优秀了,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有资格问鼎皇位。最后血流成河,几可漂橹......
他的那些兄弟,真的在这个世上存在过吗?
那么精彩的人物,只是短短两年多,这个世界上,还愿怀念着他们的人,还能记得他们名字的人,应该都已不多了吧。
人死就仿若灯灭,消失了所有的痕迹。
成王败寇,他能活着,就该感恩。可他不是圣人,并不能做到内心毫无芥蒂,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的那般平静。
这个皇位,本该是他的。
倘若他当时早到了京中,凭着他的威信,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一场浩劫。
倘若父皇尚有意识,哪怕一道口谕,一切的一切都会改写。
可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