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益州蜀郡郊外。
北军士气高涨,驾马乘舟分兵两路,朝着蜀郡奔来。
要说此时的广汉郡,已经插满了北国的战旗。
王茂远的一万水军或是被炸死,或是被裹进火舌,终究
没能逃过全军覆没。
而王茂远本人,也不见了踪影。
却说数十象兵一来,南军的防御工事便被撕的稀碎,城中将士的信心也跟着被冲破了。
虽然奋力厮杀了半晌,可已经是无力回天,冯巨基等人只得率领小股人马溃逃不说。
至于西门易琼那边,一开始占了些上风,但南军士卒还没来得及庆祝,便被冲来的索虏重骑碾压。
待厮杀到天黑,易琼忽觉得右手腕和小臂筋脉疼痛难忍,加之体力透支,也不知道倒在了哪个草丛里。
此时的益州治所蜀郡,加上这几日逃回来的人马,只剩下了五万人。
而城外的索虏,却是乌泱泱一大片。
守城的士卒被广汉郡象兵破城的消息吓得早已丢了魂魄,已是无心驻守。
于是便有连夜翻墙而出,投奔北军者不下千余人。
城墙上,鄱阳王失魂落魄,看了看远处敌军的成片灯火,又看了看身边冯巨基几人。
“或战或降,你们......是何想法呢?”
几人听后并不觉得惊讶,毕竟颓势就在眼前。
只是这话从鄱阳王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过于沉重了。
“在你们镇守广汉时,陛下就已发来了一道旨意。”
“说益州由我等镇守,亦当由我们决定去留。”
“朝廷虽有援军,但迟迟未能来到。”
“事已至此,你们便直言吧。”
张子响目光黯淡,看着鄱阳王。
“殿下,茂远和易琼现在下落不明,冯将军又负了伤。”
“无论是士卒人数还是战将统帅,我军都处于下风。”
“可益州乃我西北心首,若轻易拱手让人,我张子响第一个不同意!”
“恕我直言,不管别人是何想法,我既戍守益州,就一定会与索虏拼到最后!”
刘孝仪、刘之遴听后皆连连点头。
“我等愿与子响将军,同守郡城!”
于是鄱阳王和冯巨基二人对视一番,紧接着点了点头。
“几位将军真乃血性汉子!”
刘孝仪、刘之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番讨论是鄱阳王的试探。
只有张子响摸了摸脑袋。
鄱阳王神情坚定,再次看了看大家。
“数日前,宕渠县奏报,有数万人马经过县郊,皆为北上轻骑。”
“若是我没猜错,那轻骑应该是宁州任太洪所部。”
“既如此,任刺史为何不支援我益州呢!”
刘之遴低声问道。
“没有朝廷旨意,任刺史绝不会贸然发兵。”
“既是发兵北上,又没来我益州驰援,想必朝廷定是另有打算了。”
“看来此事甚为机密,连我也不知道内情啊。”
鄱阳王看了看几人。
的确,他并不知道朝廷的用意是什么。
“可北军已兵临城下,就算任刺史能完成任务,也不见得能救益州啊!”
张子响急的摊着手,很是不放心。
“嗯,这也是我心中忧虑。”
“不过仔细想来,陛下先是发来手书,让我等固守城池。”
“又有宁州轻骑向北奔袭。”
“恐怕陛下之意,就是让我等坚守蜀郡,待北面形势有所变动,再行谋划吧。”
冯巨基抚着左臂上的绷带,点了点头。
“殿下所言,我赞同。”
“既然朝廷有机密安排,我们还是要定下心来,守住城池。”
“如果北面战局得胜,我们便可前后围攻,那索虏也就成了瓮中之鳖。”
“所谓:以身涉险,置死地而后生。”
“如此安排,甚是冒险。若不是陛下钦定计策,恐怕朝中无人敢谏啊。”
鄱阳王点了点头。
“索虏势众,又有数十象兵。”
“我们还是要想想对策才是啊。”
冯巨基听后点了点头。
“索虏重骑虽如利剑,但跨不过城墙,只要我们拼死御敌即可。”
“只是那象兵......诶......”
“冯将军此言甚是啊,我常年于此地驻扎,蛮族象兵倒是见过。”
“不过益州境内,只有南晋寿郡和阴平郡蛮兵手握象兵。”
“可是那叶休运却不愿意前来支援。”
“而阴平杨氏一族,虽蒙恩于我朝,但路途遥远,一路上又有索虏阻隔,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此一来,破解象兵之法,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殿下,我倒是有一计!”
刘之遴挺身上前拱手。
“哦?之遴速速讲来。”
“广汉郡城被象兵冲破后,索虏蜂拥进城。”
“但城门附近,处处皆是大火。”
“那索虏骑兵在跑动时不慎将拒马冲得火花四溅,而几头巨兽见了大火后皆是受惊之状。”
“一旦它们受惊,便无人能驾驭!”
“由此推断,那巨兽可以大火克之!”
几人听后皆点头示意。
“以火克象,倒是个妙计。”
“希望能奏效吧!”
鄱阳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拨出五百弓弩手,由你率领攻击蛮象!”
“城中火油、器械,任你挑选!”
“末将领命!”
要说这场守城战役,也许就是戍守益州的最后一战。
或是功败垂成,或是扬眉吐气。
于是几个将军各自向所部将士传达了内外形势,收拢了人心;鄱阳王又将府库银钱悉数发了出去,将米粥换成了米饭,日常的菜品增加了许多肉食,用以振奋士气。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虽说用钱买来的士气并不坚固,但鄱阳王这次是破天荒的一招,毕竟生死就在须臾之间。
如此过了五日,城内将士再无叛逃者。
众人心中皆怀破釜沉舟之意,一时间南军士气大增。
要说北军驻扎在蜀郡城外已有十来天,怎么就不攻城呢?
原来,刚刚来到蜀郡郊外时,北军大营里便吵得开了锅。
先是骁骑将军、征南大将军特使淳于堰,他肩膀处缠着厚厚的纱布,右手臂夹着竹板,别看他身体虽虚弱,可他叫的比谁都起劲,坐在胡床上喋喋不休:“傅将军,自我随军征蜀以来,得见将军谋略智慧无人能及。”
“如今我军既已逼到蜀郡城下,为何不一鼓作气,连夜攻城!”
“将军不要忘了,此次南征圣意果决,众将士亦有势在必得之志!”
“傅将军又缘何如此迟疑呢!”
龙骧将军李苗也稍作拱手。
“特使所言不无道理。”
“我与淳于将军为向导统军,又肩负大将军所托,前来督查战事。如今征蜀大战胜利在望,不知傅将军如何在此紧要关头,止步不前了呢。”
中散大夫、征西将军、征蜀都督甄琛捋了捋胡须,也在等着傅竖言的回应。
只见傅竖言面不改色,拿起一本册子置在了桌角。
“二位,自己看吧!”
“自从发兵征蜀以来,我军在外征战已有数月。”
“北巴西一战死伤士卒就有四千余,合兵攻打巴西梓潼二郡,又折损将士一万八千余。”
“至于广汉郡一战,我一万余将士葬身城外。”
“如今人困马乏,将士多有伤者,部伍亟待补充。加之我军已深入益州腹地,粮草补给尚无着落。”
“实不相瞒,当下军中粮草只够三日之用。”
“敢问二位将军,有谁能带着困乏将士,在三日内攻下蜀郡?”
“这......”
李苗斜了斜眼,不再接话。
“即是如此,我军可从广汉郡周边征收粮草,自行补给便是!”
“又如何要等后方接济呢!”
淳于堰还是不肯罢休。
傅竖言听了这话真就不高兴了。
皱着眉头朝淳于堰瞪了一眼。
“敢问特使,我军征战沿途,你可仔细调查过?”
淳于堰一愣眼,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难道处处坚壁清野之态,特使都没看到吗!”
“北巴西、巴西梓潼、广汉等郡城外,连秕谷都被他们烧毁,城中百姓或死或逃,难道特使能从荒野中征调粮草?或是从尸首口中要粮吗?”
“你......”
淳于堰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得抚了抚胸口,将身子侧了过去。
甄琛见状,起身微微笑着朝傅竖言示意。
“呵呵呵,傅将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二位特使亦是为了战事着急。”
“还望诸位同心一处,切莫因为商议军务而伤了和气。”
“呵呵呵......”
益州刺史羊祉起身拱手。
“甄大夫所言甚是。”
“此次国公亲自节度征蜀战事,令傅将军统帅东路诸将。”
“二位使节身负都督之令,行监察要务,我等自当事事配合。”
“然傅将军常年征战,其经验和资历在朝中亦是数一数二。至于救治伤残、补充战力、获取补给,亦是分内职责。”
“破蜀郡,下益州,乃我征南大计之首,如今既已围城,我军可谓是胜券在握!至于何时破城,还请诸位有些内心才是啊。”
“奚将军,你说呢?”
奚康生听了羊祉这话,明显就是想让自己帮衬一下。
甄琛虽是奚康生的上司,但这行军作战,还得是听奚康生的。
毕竟东西两路大军可不全由傅竖言统帅。
仔细说来,傅竖言和羊祉属于东路大军,由傅竖言率领,淳于堰代理大将军元遥担任督查之职;甄琛和奚康生统帅西路大军,由李苗代理督查。
如今两路大军合兵一处,到底由谁做主,还得表态商议一番才行,毕竟要等上级发令过来,战机可就被耽误了。
这也是帐内商议的主题,只不过被淳于堰这么一通搅和,也就跑了题。
于是奚康生起身拱手。
“诸位将军所言,各有道理。”
“恕我直言,傅将军所述,实乃当前我军困境。”
“《孟子》有云:‘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我军困境不破,便不能专心攻城。”
“依我之见,值此紧要关头,三军事务还需由傅将军定夺!”
“恕我冒昧,不知都督和二位特使意下如何?”
甄琛咂吧着嘴,一时间并未表态。
可他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这个奚康生,领兵打仗虽是个好手,可是在政治站位上却如此没有头脑了呢!
试想,他傅竖言若成了三军统帅,一旦攻下蜀郡,那头功就是他的了!
话说东西两路大军本无高下之分,而合兵攻打益州也是计划之中的事。
但征南大将军元遥和大将军都督高肇可没说合兵时谁做主帅,谁做副手。
那意思就是谁先攻破蜀郡谁就是头功。
现在你奚康生满口建议,由他傅竖言做主帅,这不是把西路大军立功的机会拱手让人了吗!
“如此安排,恐怕不妥!”
淳于堰抬头看着奚康生,低身说道。
“谁做三军统帅,自有大都督定夺。”
“怎么奚将军三言两语,就能把如此要务给敲定了呢!”
奚康生皱着眉头,气不打一处来。
看来这个淳于堰不但没有打仗的能力,就连眼下形势都看不清了!
“若等大都督发令,快马传信尚需三五日。”
“我等在前线冲杀,战机转瞬即逝!若不能速速决断,错失了决策先机,谁能担待!”
“那也轮不到你来费心!”
淳于堰厉声大喝,喷的满地都是唾沫星子。
“二位稍安勿躁啊。”
李苗起身拦了一下淳于堰。
“不如这样,我这就修书一封,上报大都督。”
“由谁统帅三军,不日便可知晓了。”
“至于当前军务,还要劳烦傅将军暂时掌管。”
“不知诸位将军意下如何呢?”
甄琛听后稍作思量,看来他们吵下去也没个结果。
可悲啊!西路大军的属下都不推举自己,自己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既如此,就有劳特使了!”
甄琛朝着李苗微微笑了笑。
如此,北军内部暂时达成了统一,只等将士养好精神,接应粮草,做最后一攻不说。
勤政堂内,兼尚书左仆射、侍中袁昂,尚书右仆射王柬,尚书左丞刘孝孺三人,前后跪地叩首。
“陛下,臣等有弹劾奏表一封,还望陛下决断。”
这封弹劾奏表可谓是意料之外。
皇帝打开瞧了瞧,甚为惊讶。
“你等所奏,可有凭据?”
“回陛下,丹阳尹韦怀文自从上任后便怠于政务,终日奢靡享乐,鱼肉地方百姓。”
“他在江宁、丹杨、永世三县大肆征敛,诸县官吏皆可作证!”
“只因韦怀文位高权重,丹阳郡县官吏皆惧怕不已,故而迟迟不敢上奏。”
“尚书省奉命到京畿周遭巡查,见丹阳各县百姓苦不堪言,故而深入查访,才得到了证据。”
“还望陛下明鉴镜察!”
皇帝捋着胡须还是不敢相信。
“三福,你速速带人去丹阳,传丹阳尹见驾。”
“是!”
于是俞三福和裴渊明率领一众侍卫,于傍晚时分,将韦怀文带进了宫。
韦怀文已消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因为喝酒伤了身还是发了什么病。
见皇帝不作声,韦怀文便再次叩首。
“罪臣......韦怀文,叩见陛下!”
皇帝这才缓缓抬起来头。
扬手示意,左右见状便退了出去。
“怀文是开国县侯,食邑千户,夫人王氏乃世家大族,皆为富贵门户。”
“可这弹劾奏报上,说你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难道你府上......真有如此窘迫吗?”
韦怀文听后摇了摇头。
“陛下,罪臣于县内征敛,实为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呵,呵呵呵......”
皇帝一阵苦笑。
而后拿起参奏韦怀文的那封奏折看了看。
“那你就说说,是如何迫不得已!”
“陛下,此事还要从......上任丹阳尹说起。”
韦怀文低头拱手,没再直视。
“朕听着呢!”
皇帝皱了皱眉,瞥了他一眼。
“陛下,自从晋安王上任丹阳尹,为修建府宅,耗费了府库中大量调税物资。”
“不仅如此,他还私自立下诸多名目,在溧阳、句容、湖熟三县额外征了数十万钱粮。”
“我已查实,那些钱粮并未留在府库,而是充当了晋安王府宅修葺和开销花费。”
“当下溧阳、句容、湖熟三县,百姓生活甚为贫苦。”
“值此深秋,稼穑虽有收获,但因上缴调税而欠下了大户诸多银钱。”
“而百姓所收粮食被拿去抵债不说,就连日常吃用都成了难题。”
“臣记得在郢州救灾时萧辰说过,取富济贫,才能共渡难关,消除民怨。”
“臣胸中无甚才学,但深知百姓遭受危难,为官者自当倾力救助。”
“故而私自征了江宁、丹杨、永世三县粮食,想着接济溧阳、句容、湖熟百姓。”
“可还没等到粮食拨出去,就被尚书、中书二省巡查到了。”
“臣先斩后奏,乃是大罪。”
“还请陛下重重责罚!”
韦怀文再次叩首。
空气中有弥漫着两种味道,一个是韦怀文为了皇族颜面舍身犯险的忠心不二之意;另一个是晋安王为了满足私欲横征暴敛的挥霍无度之心,捎带着皇帝,本以为罢免了晋安王的丹阳尹,叫停了他那座府宅工程也就没什么了。殊不知这背后竟然留了这么大的窟窿!
“起来吧。”
皇帝低声说道。
“你擅自做主,大行征敛,失了三县民心,的确有罪。”
“但征敛所得,并不是为了你自己,这倒是如朕所料啊。”
“你说说吧,朕该如何罚你?”
韦怀文愣了愣神儿。
早就想到了有今日,只不过取富济贫,还没有落到实处罢了。
“臣知罪,理应革去丹阳尹一职,由宗正府收回陛下封赏县侯爵位,再将所征粮食如数归还各县。”
“臣被削去食禄乃是理所应当,只不过......”
“恩?”
“只不过如此一来,那些百姓就没有粮食可以接济了。”
“还望陛下......妥善安排。”
皇帝听后摇了摇头,起身来到了韦怀文面前。
“你啊......”
“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想着那些百姓。”
“朕若是因此事处罚了你,岂不成了昏庸之主?”
“罪臣不敢!”
韦怀文再次跪地叩首。
“起来吧。”
要说韦怀文的所作所为,实质上并没有一丝错误。
只是没能事先奏请,便私自做了主。
不过如此鲁莽行事,可不是他原本的作风。
只因上一任丹阳尹是晋安王,是皇帝和丁贵嫔的亲儿子。
要是将百姓因为晋安王的横征暴敛而导致断了生计的事情揭发,那就等于把晋安王给告发了,到时候恐怕连丁贵嫔都难辞其咎。
而皇帝已经对晋安王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那座府宅也停了工。
此时再翻出这些后果,更是在打皇帝的脸。
人们都把韦怀文称为‘韦虎’,那是在军事方面,但在人情世故方面,他也不是等闲之辈。
此时皇帝自然明白了韦怀文的深意,于是拉着他的胳膊坐到了一旁。
“怀文啊,你我年岁相仿,朕又如何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呢!”
“这么多年要不是你替朕南征北战,南国又何来这太平盛世。”
皇帝说着,亲自给他续了一杯茶。
韦怀文是恭恭敬敬,低着头双手接过茶杯。
“朕本想着,借着此事让你回京歇息一阵,可二省既已上表弹劾于你,朕还是要妥善处置才是啊。”
“你暂且回府休养去吧,其他事情,朕自有安排。”
“臣,叩谢陛下。”
“你放心,你所征钱粮依旧留在府库,朕会让萧世翼完成接济百姓一事。”
“臣代三县百姓,叩谢圣恩!”
经过此事,皇帝心中算是落下了病根儿,看来膝下这几个皇子郡王,本以为是少不更事,耍耍小性子,可现在看来,绝不是嘴上斥责就能帮他们走上正道了。
守业更比创业难,如此下去,江山社稷又能有几人来支撑延续呢!
有诗云:
青松三丈溃长风,冻雪半尺意难平。
马上君侯不识字,直叫孺子呼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