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声望去,展台那边除了徐继铭,还站了十几个黑皮黑脸的老头老太太,一个个好像市场里涂了“沥青”准备拔毛的鸡。
“是啊,我们的确是让您免费睡了玉石床啊。”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年轻面对着人群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脸上一点都没有担心的表情,好像早就习惯这种场景了。
“睡玉石床是免费的,但是您身上涂的这个耦合剂是要收费的啊。这可是从千年龙血石里提取出来的特殊矿物质,涂在您的身体上后,能让您的身体和精神跟玉石床更完美地契合,发生灵体共振,将您身体里的有害物质全部都排出去。不信您自己感受一下,现在身体是不是变得比之前更加轻盈了,而且感觉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力量?”
小年轻这话一出,十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沉默了,试探着晃动自己的身体,仿佛刚刚那一觉真的让他们返老还童,重焕青春。
我不禁哑然失笑,早上起来那么早,又出来玩了一上午,别说是这些老头老太太了,连年轻人都觉得有些累,而且又赶上吃完午饭,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不管是玉石床还是木头床,只要眯上一会儿,身体的疲倦就会缓解一些,精神状态肯定比之前好,跟那个玉石床和什么耦合剂八竿子打不着,这也就只能骗骗这些没见过市面的老头老太太。
“放你妈的屁!”徐继铭是个年轻人,到底没这么好糊弄,一把拽住小年轻的衣领子威胁道:“你现在就给我把身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掉!”
还没等小年轻说话,徐继铭的身后迅速站了几个保安,举着铁叉对着徐继铭喊:“马上放开我们的工作人员,否则我们就报警了!”
眼见矛盾一触即发,王启明陀螺似的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说:“冷静冷静,大家都是熟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动手多伤和气。徐继铭,你赶紧松开我们的工作人员,别把事情闹大了,要是真的到了警察局,到时候谁都帮不了你。”
徐继铭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王启明迅速将小年轻带到角落里谈话。
只见他一双胖手舞得飞快,期间还夹杂着“都是熟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老王了”、“给我个面子”等等词语。
五分钟后,那个小年轻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王启明立刻喜笑颜开,撂下一句响当当的话:“就这个价格,不能再高了!”
随后,王启明如同凯旋归来的将军一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立刻被村民们团团围住。
“怎么办啊?”
“导游,这可咋整?”
王启明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我刚刚费老劲了,都差点跪下叫人家祖宗了!总算把那个工作人员说动了,看在我的面子上打了个折,不要三千九百九十九——”
他比出一根手指,“一千五,只要一千五百块,就能把这玩意儿卸掉。”
“一千五!”众人哗然。
虽然比刚才的三千九百九十九少了很多,但是对于这些整日在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要不舍得啊!”王启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涂在你们身上的可不是一般东西,是几千年的矿物质,之前把你们身体里的各种有害物质都排出来了,但是这些有害物质还没有被清除掉,现在全部聚在这些黑胶里。要是不赶紧洗掉,你们的身体就会重新把这些玩意儿吸收进去,到时候要不了几年,你们就会得癌症死了!而且我下车的时候也告诉你们了,玉石床是免费的,但是没想到你们让人家涂了这个耦合剂,不过呢他们也有责任,没有事先给大家说清楚,所以大家各退一步,一千五,这个事情就算了了。”
“哎,那就只有给了。”徐宝库满脸痛苦地准备掏钱,旁边几个老人放声大哭起来。
“给个屁的钱!”徐巴突然冲了出来,一把夺过徐宝库手里的钱,大骂:“是谁让我们来旅游的?是谁口口声声说全包的?”
下一秒,徐巴怨毒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高志明,你说说,这个钱应该谁来掏?”
哦,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红姐就像一枚被点燃的炮竹,“咻”的一声就冲了过去。
“徐巴,你他妈的还要不要脸啊?”红姐是真的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我们一番好心请你们出来玩,包你们吃包你们喝,现在还要请你们洗脚搓背?”
“谁让你们一开始自己说全包的?我们也没人逼你们啊。”徐巴一脸无赖样。
“就你们这抠搜德行还装土大款呢!我看全是骗人的!”徐宝库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对啊,高志明你不是说要‘回馈村里’吗?”
“再说了,要不是你带我们来这里,我们也不会遇到这些事,花这个冤枉钱!”
“……”
看着这帮人的嘴脸,我立刻拦住还要再说话的红姐,然后深深的看了徐巴一眼,对他说:“你说得对,我的确说过全包,这钱自然不能让乡亲们花。”
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黑卡,递给小虎:“小虎,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去结账吧。”
我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大家在博览会的所有消费都是我买单。”
红姐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志明你疯了吗?”
我拍拍红姐的肩膀,轻不可闻地捏了捏她的后颈,这是“相信我”的意思。
“没事的,大家都是石溪村的人,祖上都沾亲带故,一家人。现在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就好好玩,要玩的开心。”
刚刚还像霜打茄子的人群立刻躁动起来,疯了一般冲进博览会各个展厅里。
等到大巴车喇叭声响起的时候,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袋回到车上。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扣费短信:嚯,二十八万八,还真是个吉利的数字。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休息,红姐在一旁抱怨:“二十八万八!二十八万八!二十八万八……”
我拍拍红姐的肩膀:“好了红姐,你都念了多少次了。”
红姐一巴掌拍掉我的手:“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回到石溪村后直接变成散财童子了!咱们还剩多少家底你算过吗?你要是再这么造下去,咱们迟早要喝西北风——”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红姐,我逃也似的跑过去打开门,徐继铭站在外面。
“你怎么来了?”我问。
“还书。”徐继铭掏出那本《三命通会》。
我接过书,感觉书里面鼓鼓的,有些疑惑的翻开,里面夹着一叠百元大钞。
“这是今天玉石床的钱,一千五百块。”
徐继铭顿了几秒,又说:“你小心徐巴父子俩,别再当冤大头了,徐巴和那个黑心导游是一伙的,故意激你给大家买单,实际上他跟那个导游背地里抽成!我都看见了。”
“谢谢你的提醒。”这小子还真有点意思,别人都把我当成冤大头,少啃一口都觉得亏了,他却跑过来主动提醒我。
“不用谢我,我只是单纯地看不惯徐巴。”
“……你和徐巴,是有什么矛盾吗?”我试探着问。
“那你呢?”徐继铭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你和智海又是什么关系?你们虽然拜了把子,但是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是个骗子。”
我心下了然,这小子是来找我摊牌来了,于是对着徐继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来说吧。”
我把《三命通会》放桌上,问:“这书看得怎么样了?”
徐继铭说:“我在里面看到一卦,叫做‘潜龙在渊’,讲的是时局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要夹住尾巴做人,等待时机的到来。所以你……”
我笑着点头,这小子果然聪明,“所以,你看懂了。”
见我把话挑明,徐继铭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我和徐巴以前都是在坤哥手底下混的。当时是我先认识了坤哥,在他场子里打杂,后来徐巴来找我帮忙,我就把他也介绍给了坤哥。再后来……出了一些事情,我就去坐牢了。”
说到这里,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等我出来以后我才知道,这个牢,我是替徐巴坐的。也是在我坐牢的时候,我爸妈生病了,但是他们受了智海那个骗子的蒙骗,不愿意去医院看病,天天喝他的符水,最后喝死了。”
因为什么事情坐牢,徐继铭不愿意细说,我也就没有多问。
徐继铭捏着拳头,“哄”地一下站了起来,说:“高志明,我想跟着你干!”
“你不怕我也把你送进牢里?”
“无所谓了,而且,我相信你不会。”
徐继铭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在观察我们,其实我也在观察你。我也不瞒你,我如今活着就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赚钱,我想要赚好多好多的钱,过天好地好的日子。第二个目的就是给我爸妈报仇,我必须要让智海付出代价!”
我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跟着我干可以,但是你要先让我看到你的本事。”
第二天的行程相对轻松了很多:逛热带公园,骑大象。
王启明一如既往的讲解了一下热带公园,然后重点介绍了一下骑大象,两百块一次,还能包拍照和喂食。这回不等徐巴挑拨,我直接大手一挥,说我全包了。
“骑大象有啥玩头啊,天气这么热,这些大象又这么臭。”徐宝库又闹起来了,“我这一天天的跟你们坐车走路,腿都要断了。我不去了,你把这两百块折现给我。”
他这话像是往油锅里倒下一勺凉水,沸反盈天,后排的老头老太太都跟着闹了起来:
“我也不去了!”
“就是就是,旅游这一趟简直是花钱买罪受,整得我浑身不舒服……”
“……”
“安静!”
我这一句的音量盖过了所有人,他们一下都愣住了。
下一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对不住大伙儿,这趟旅游是我高志明没给大家安排到位,让大家遭罪了。如果大家有谁想回去的,我现在就订机票,剩下几天没游玩的项目我折现给你们,每人一千两百块,你们满意不?”
出来免费玩一趟,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有钱拿,这些人当然满意。
哗啦,原本挤挤挨挨的大巴车顿时少了一大半,人数从出游时的六十八个人一下缩减为十八个人。
不过挑起这次矛盾的徐宝库却没走,死皮赖脸地继续留在大巴上。
王启明没料到我突然来这么一出,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大象还骑吗?”
“骑,怎么不骑。来都来了,肯定要体验一下。”
潮湿闷热的热带公园简直是蚊子的天堂,一会儿的功夫就把我的手、胳膊叮得全是包。
红姐说要去给我买风油精,让我找个亭子先休息一下,我刚坐下,就远远地看见徐宝库父子从公厕里走了出来。
“妈的,没想到这个高志明这么有钱!”徐宝库骂骂咧咧地拧开水龙头洗手,“以前村子里最穷的就属他家!自从他家没人后,他就跑出去了,十几年毫无音讯,村里人还以为他死在外边了,没想到现在突然成了土大款了!”
“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傻子。咱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他的那些钱拿过来!”徐巴拍了拍裤兜,“老头子,他家以前到底是个啥情况啊?怎么突然一个人都没有了。”
徐宝库瞬间表情变了,压低声音:“你那会儿岁数小不知道,高志明还有个哥,叫高志远,那年啊过春节……”
哗啦啦,哗啦啦,水龙头持续不断地喷出水柱,渐渐盖过了他们的谈话声。
我紧紧攥着拳头,不知不觉把自己掐出了血。
原来当年还有这么回事。
我远远地尾随着这对父子,他们正打算回公园,看见徐继铭在露天的纪念品摊上买东西,两人也围了过去。
好,这下我不用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