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灵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呆坐在床头。
今天似乎格外得长,从偶遇卓不浪到救回大师兄,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悲、喜、冷、暖……竟在同一天塞进她的心里。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大师兄重见血色的脸庞、卓不浪不辞而别的身影,还有自己许下的承诺……
谷灵闭上眼,思虑良久,然后起身收拾衣物。端秀女子来到卧房找谷灵,见她正收拾衣物,奇道:“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谷灵头也不回道:“六师姐,我要离开一阵子,明日我就向二师兄辞行。”黍谷掌门邹晴明收徒九人,谷灵是闭门弟子。端秀女子名叫曹敏君,排行第六。
“离开?”曹敏君十分诧异,“什么事要离开?是不是跟那个卓不浪有关?”
“我答应帮他做一件事。”
“他是不是拿大师兄要挟你?”
“没有!”谷灵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也反问自己:真的没有吗?明明卓不浪要挟自己,为什么要说没有?怕大师兄内疚?怕师姐和同门担心?还是怕自己下不了决心离开?或许都有,又或许都没有。刚才她坐在床头,不自觉地想起卓不浪,虽觉得厌,但细细想来,若不是他的出现,自己绝无可能从义庄全身而退。卓不浪救了她、救了大师兄,就算是要挟,也是她应该报的恩。“他救了我,也救了大师兄,我不想欠他。”
“你要离开多久?要是大师兄知道……”
“师姐,大师兄为师门大义受伤,大家都想救大师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祝福你和大师兄。”师门上下都知道孟衍周和曹敏君的心意,但谷灵的心意,只有曹敏君察觉。
曹敏君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紧紧抱着谷灵,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
崔家庄农宅。
百晓和千方不停烧着热水,卓不浪回来后只说了句“我要洗澡”便泡进木桶里,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洗完后一气吃掉大半桌饭菜,还喝了一壶酒。百晓和千方坐在桌旁,看着卓不浪吃喝爽惬,整个人轻畅了许多,全不似之前整日心事重重。两人不知缘由、也不想问,只想开怀畅饮。
“甘州的葡萄烧,芳辛苦烈,味兼醍醐,果真是名不虚传!”卓不浪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食醍醐?”百晓显是借题发挥。
卓不浪也不多说,将酒杯放下,挽起左袖。百晓、千方见他左臂的白痕竟已消褪大半,左手腕长出块灰白的茧疤。
“五郎蛊毒已解?”百晓喜道。
“蛊毒未解,倒是解了别人的毒。”
百晓、千方二人听得云山雾海,卓不浪故作神秘地拿起酒杯,在二人面前一晃,然后扔了出去。酒杯快要落地时,卓不浪左手腕突然射出天蚕丝粘住酒杯,往后一拽,酒杯又飞回卓不浪手中。
“这是……”百晓惊道。
“蛊毒!”卓不浪指指左臂的白痕,又指指酒杯上的丝网,道:“天蚕丝!”
千方一把抓住卓不浪的手,望色、切脉……“面色明润,指甲匀光,脉象和缓、微实……我看不出中毒迹象。”千方说着,从卓不浪手中小心取过酒杯,这天蚕丝正好供他参研天蚕蛊毒。
百晓既惊又喜,沉吟片刻,忽而大笑道:“哈……五郎竟将天蚕蛊练作天蚕丝,天意,真乃天意!五郎之奇缘日后说不定可成武林传奇。”三人说着,又痛饮了好几杯。卓不浪慢慢将义庄和黍谷之事讲了一遍。
百晓道:“谷娘子所说的邪书,想必就是《地藏兵符经》。传说战国时有个驱魔天师入了魔,养尸成痴,他将自己毕生研习的养尸之术写成了《地藏兵符经》。秦王灭楚后得此邪书,后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此书也被焚毁。”
“如此邪书,本就不该存于世。”千方沉声道。
百晓点点头,又道:“刚才五郎说到,义庄歹人不避怕僵尸……据我所知,僵尸可不会辨人,除非是……”
“阴兵!”百晓啜了口酒,接着道:“所谓阴兵,就是会辨人的僵尸,传说《地藏兵符经》记载了养尸成兵之法。秦楚之战时,曾有数十阴兵杀死秦军数千人。”
“依你所言,他们是在养阴兵?”卓不浪也吃了一惊,“若真如此,我们还真是低估了这帮歹人,他们所谋之事可不在江湖,而在社、稷!”
百晓和千方对视一眼,卓不浪这神情他们再熟悉不过,让他抽身离开张掖看来已绝无可能。
“对了,牛二到哪去了?”卓不浪问道。
“矩少已经回到甘州府,还派人四处找你和牛二。牛二等不及你回来,已经去了州府。”
“天意,真乃天意!明天我们就去州府。”卓不浪笑道,眼神中又有了雄雅之气。
可惜第二天的州府之行,卓不浪只能是扑了空,因为张矩已经去了删丹,但他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谷灵就站在州府外不远处的一株老榆树下,背上还背着包袱。
卓不浪走到榆树下,笑着道:“谷娘子不会是在等我吧?”
“我在等我的病人。”谷灵淡淡地道。
“难道在小娘子眼中,在下只是个病人?”
“不然呢?”谷灵反问道。
卓不浪一时语塞,看看百晓,又道:“谷娘子打算怎么诊治我这个病人呢?”
“望、闻、观、切。”
“不是望、闻……问……切吗?”
“既能观,又何须问?”谷灵依旧淡淡地道。
“观?”卓不浪坏笑道:“谷娘子是打算跟着在下?”
“是观,不是跟。”
“怎么个观法?”卓不浪有意逗她。
谷灵狠狠瞪他一眼,也不知怎的,卓不浪每次见到她这样的眼神,反倒心里欢悦:“累小娘子在此久等了,不如先吃朝食。”
三人就近寻了家食店,粥、馎饦、黍臛、胡饼……要了满满一桌。食店里陆续来了不少人,店里的九张桌子很快便坐满了。卓不浪为百晓、谷灵二人引见之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百晓吃了几口便放下箸儿,沉声道:“敢问谷娘子,你是如何得知我们今日会到州府?”
谷灵道:“江湖上都知道,卓少侠素来只为朝廷办案。这两日张掖死了不少人,要找卓少侠,自然是来州府等了。”
“果然如此。”百晓面色有些沉重。
“看来百晓先生也发觉店里不寻常。”谷灵小声道:“可惜有的人却只顾着吃。”
卓不浪凑近谷灵,小声道:“吃饱了,打起来才有气力。”谷灵白了他一眼。
这时,店里又进来一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径直坐到了卓不浪对面,叉手道:“卓少侠,谷娘子也在这。”
谷灵还礼道:“江大侠。”来人正是茅山派江辰。
“我是来给卓少侠送消息的,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江辰还没说完,卓不浪抢着道:“先说好的。”
“好消息是,米街混战之后,终于有人放下戒心,愿意共商对策。”江辰顿了顿,接着道:“坏消息是,混战死伤不少,有人要将这笔账算到卓少侠的头上。”
“好消息是你的,坏消息是我的。”卓不浪道:“江店主,这买卖不公道啊。”
“买卖有赚有赔。”江辰叉手道:“米店亏欠卓少侠的,等着少侠随时来取。”
江辰说完,起身离开了食店,刚走出食店,店里伙计便将店门关上了。店里顿时暗了许多,方才的菜香酒馥开始变得腻闷,众人的呼吸声也沉重起来。
“八张桌十九人,岱宗派‘八面笑罗’鲁青未也在这。”百晓见识广博,已暗自将店里诸人细瞧了一遍。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魁梧、宽脸阔口、笑容憨实的大汉坐了过来,用浑厚的嗓音道:“常听我师弟说,卓少侠智勇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鲁青未开口便提到自己的师弟,金吾卫右郎将赵宜,分明是有意提醒卓不浪,他是赵宜的师兄。
卓不浪瞅瞅百晓,道:“原来是鲁大侠,失敬、失敬。智勇二字,在下愧不敢当。”卓不浪语气大变,似有奉承之意。
鲁青未的笑更显憨实,压着嗓音道:“卓少侠来张掖,是为明崇俨案吧。卓少侠为朝廷分忧,我岱宗派自当鼎力相助。若卓少侠与我等联手,我保证卓少侠此行必定能为朝廷立下奇功。”
卓不浪也故意压低声量,道:“鲁大侠对在下真是了若指掌,不过案子已经结了,还能有什么奇功?”
鲁青未的笑多了几分满意,声音压得更低:“剿灭吐蕃逆贼。”
卓不浪故意瞪大了双眼:“哪来的吐蕃逆贼。”
“难道卓少侠以为,那些逆林贼汉只是江湖盗匪吗?”鲁青未笑着道:“卓少侠加入我们之后,自然会知道。”刚才还是“联手”,现在已是“加入”,鲁青未的笑让卓不浪想起了武承嗣。
卓不浪面露难色,道:“在下此行是受人之托。若要与鲁大侠联手,必须得上禀……”
“这有何难?我修书将此事告知赵宜师弟,让他代为上禀……就和以前一样。如此,卓少侠便可放心了。”鲁青未再次提醒卓不浪,赵宜以前如何官威压人。
“这倒是。”卓不浪看着鲁青未的笑容,声音也压得更低:“不过,在下是检校金吾卫中郎将,让右郎将代为上禀,怕是为难右郎将了。要不请鲁大侠再宁耐几日,待我禀明之后再做打算。”
鲁青未的笑慢慢僵住,他当然知道检校金吾卫中郎将的官秩犹在赵宜之上,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卓不浪竟然有了官职。岱宗派素有“武林士族”之称,门下弟子多人在军中任职,与河南道州、县、折冲府等交往甚密,行事也多有士族的做派。既然是官,岱宗派自然不敢出手,原本以为找准了卓不浪的命门,结果却暴露了自己的命门,鲁青未满脸僵笑,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桌子。